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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应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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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里的空调温度开到了十七度,但空气依然炽热。
容玄在跑步机边上坐下,汗水顺着苍白的下颌往下淌,落在地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容玄对面就是嵌了镜子的墙,窥见自己本就苍白的肤色经过汗水洗练后,多了几分生气。
但他周身有一圈黑色阴影,不住地晃动,像鬼魂摇曳的身影。
容玄偏头往窗外瞧,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不见天光的时辰总容易闹鬼。所幸容玄这几天被磨了几回,也没觉得太害怕,只随口问了一句:
“你是怎么死的?”
也就是显得无聊吓吓自己,随口扯了一个问题而已。
没想到他真的听到了回音。
“死于厉鬼之手。”
像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顶多三十来岁,音色很沉。
语气漠然,应该不是和谁有什么深仇大恨、执意报仇,到死也不得瞑目的厉鬼。
神智应该也很清晰。
容玄先是微微一惊。但他没太诧异,只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
“多少年了?”
死了多少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容玄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身侧的黑影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些压抑不住,戾气蔓延开来。但那只鬼魂稳住了。
“——十八年。”
他说。
容玄想不到一只鬼能在人世间停留多少年,也不明白这个“十八年”对于对方有什么意义。
但那一瞬间,他心底涌上了一点儿悲凉。
毫无缘由地。
他突然就开始觉得难过。
但似乎不是为这只鬼而难过。
这个鬼魂死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说不定比他大不了几岁。
十八年,于他而言,可能是生前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
没准儿他生前最好的时光都没过去,就过早地迎来了死亡。在人世间沉沦漂泊了十八年,没有人能见到他,更没人能同他聊天解闷。
也许那些玄师可以。
鬼魂的身影在镜子里又晃动了一下,但比起之前少了些戾气。
突然,容玄觉得,有什么靠上了他的肩。
不重,但触感十分清晰。
也许是谁的脑袋,轻轻地枕了上来。
鬼魂说:
“我跟着你很久了。”
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是怎么看着这个人一点一点从幼童到少年,又逐渐褪去幼稚的外衣,成为现在的模样的。
“为什么?”
容玄问。
鬼魂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纠结。
也像是茫然。
这种空洞的茫然持续了很长时间。容玄一向没耐心,这会儿却不知怎的愿意沉下心来等对方慢慢想。不过鬼魂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什么理由来。
他没有给出回答,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容玄觉得自己视线恍惚了一阵。
双目再次清明时,对面镜子里已没了那一圈缭绕的黑色鬼气。
窗外天色黑沉,只有极远的地方有都市霓虹的光影,错落地铺到容玄窗前。
容玄盯着那一点儿五彩斑斓的影子,走了会儿神。他再次收回思绪时,却发现自己先前那些不知来由的坏心情,就这样随着那个鬼魂的消失而不见了。
他没吃晚饭,又在健身房里练了几个小时,但现在却几乎没有饿的感觉。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架,后颈挨着一只哑铃,空调温度是17摄氏度。
他却不觉得冷。
思维反而有些模糊,偏向困倦。
健身房里灯火通明。外面冷白色的路边灯光下,有鬼魂站在那里,盯着窗内漏出来的灯光,隔着墙静静地看里头的人,直到天明。
虽然他什么也没看到。
容玄又做了一个梦。
梦境如之前两次一般,除了特殊人物以外,清晰如真。
地点是外祖家的客厅。
外祖坐在沙发上,举着茶杯小口啜着。他站在对面,正和外祖大眼瞪小眼。
“你现在在做梦。”外祖对他说。
容玄:“……我知道。”
“看来脑子还算好使。”外祖拍拍自己身侧,道,“过来。”
容玄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在外祖身侧坐下,一偏头,就发现外祖手中的茶盏里头没有茶,而盛满了黑色的鬼气。
外祖见状,抬了抬手里的茶杯,道:“喝这个没关系,横竖我现在都是个鬼。”
容玄点了点头,挪开了视线。
没过几秒钟,他又把目光挪了回来。
容玄和外祖对上目光,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将近五秒钟。
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退后一步,拉开了自己同外祖之间的距离。
“……鬼?”
容玄有点震惊。
外祖:“……”
不就是变成了鬼,至于这样?
容玄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外祖一通,发觉对方有影子,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这么大把年纪玩什么不好,偏偏玩闹鬼……”
外祖:“……”
“我没和你开玩笑。”外祖瞪了他一眼,道,“我已经死了。”
这话太假,更何况这是梦。
信他就有鬼了。
容玄重新坐了过去:“嗯,好。”
语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外祖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抬手拍拍容玄肩膀,道:
“我给你托了两个梦,都记住了吧?”
……两个梦?
在这之前,容玄确实做了两个梦。
都和外祖有关。
都和外祖的“死”有关。
容玄这才惊觉,抬眸去瞧身边的老人。
外祖年纪不算很大,七十出头,看起来精神矍铄,是那种上街找辆车碰瓷都没人信的精神。
但他毕竟是个老人,虽然从五官轮廓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一点儿俊朗,但那些风骨早就湮没在了不断生长的皱纹里……
这个梦里,外祖带着容玄从未见过的疲意,沧桑老迈。
容玄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外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阿玄。”外祖唤他。
容玄已经和这个称呼告别很久了。
但他却没有觉得陌生,反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抬眼去瞧外祖,等着他开口说话。
外祖同他说:
“我是一名玄师。”
“这个职业是普通人所不知道的,但它真实存在。”
“说起来很玄乎,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妖,有鬼……”
这些话容玄已经在易倦那里听过一遍了,但他还是没有开口打断外祖,只静静听着。
最后,外祖对他说:
“你必须继承我的位置。”
以前外祖每次用这种不容拒绝的口气同他说话,容玄总是哼笑一声,不以为意。
这次他却难得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
而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谁也没有再次开口。外祖静静地望着容玄,用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对方的五官轮廓。
这孩子生得俊朗,像他父亲。
外祖闭上眼,还能回想起容玄还是个小娃娃时的模样。
容玄两岁的时候比现在黏人,但又不爱说话,喜欢跟在他身后,手指拽着他的衣摆,一步一步跟着慢慢走。
看着他长到了二十多岁,也算没有遗憾了。
外祖慢慢闭上了眼。
容玄偏过头,不再看身侧的老人。他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有关对方的点点滴滴。
再次睁眼,偏头望过去时,外祖已经不见了。
沙发上撒满了黑色的粉末。容玄用指腹沾了一点,放在指尖轻捻了一下。
“你很难过么?”
一个声音问他。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音色偏冷,嗓音低沉。
是那只鬼魂。
容玄眼睫略颤了一下,而后他睁开了眼。
他还在健身房里,冷气开得很足,但鬼气比冷气更足。
就在半米外,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轮廓很模糊,但看得出来是个人形。
头顶苍白的灯光从对方身上直直透过。他五官晦暗不清,但能看出是个男人。
气质出尘,长相应该也不差。
这是之前陪他唠嗑的鬼魂。
但之前他只能通过镜子看到一点晃动的黑气,现在却能看到大致轮廓。
鬼魂又问了他一遍:“你很难过?”
容玄点了点头,却没正面回答,只道:“我能看见你了。”
鬼魂微微一怔。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容玄活动了一下脚踝与膝关节,站了起来,“我们以后应该得长时间作伴了。”
鬼魂摇了摇头:
“不知道。”
“那你自己取一个吧。”容玄突然从窗台上取下了自己的手机,解开锁屏后点了几下,讲屏幕转了过去,“或者你从里面挑一个。”
屏幕上一行大字——
容姓男生取名。
容玄指了指屏幕,解释道:“人生在世总该要个姓氏。”
“你和我姓得了。”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放心,我不是要你给我当儿子。这种便宜我不占。”
鬼魂目光飘忽了一阵,也不知听没听懂,只点了点头,然后视线落在了容玄的屏幕上。
他目光一点点往下挪,扫过“修远”、“宁强”,最后在“渡险”二字上顿住了。
他想了想,伸出手指,指了指那个名字——
“这个。”
容玄看了一眼,道:
“容渡险……渡过险境……”
“好名字。”
他想了想,又有点儿疑惑:“不过感觉不是那么好听。”
“为什么不叫渡劫?”
“……渡劫?”鬼魂抬眼望向他。
“嗯。”容玄想了想,道,“我外祖说我那个便宜父亲就叫……容应劫。”
“渡劫和应劫应该是一个意思吧?”容玄琢磨了几秒钟道,“哦,那你不能叫渡劫,不然就和他同名了。”
鬼魂鬼使神差地,反驳了一句:“不是。”
容玄:“?”
鬼魂沉默了几秒钟,才十分缓慢且生硬地道:
“渡劫,是渡过劫难。”
“而应劫的意思是应验劫运……但凡是应劫的,没有几个能过去。”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