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狩年间》风雪倦归人

10、第 10 章

　　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罩住整个天空，只挥洒下点点星光。
　　今夜的崔府，一片寂静。只有一处院落的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这是崔元的住处。
　　今夜的崔元并没有在书房，他只是摊开一本书，坐在书桌后静静地发呆。外间，松香和云染相靠着一起绣鞋样子，偶尔低声交流一下诸如要用什么绣法、什么颜色之类的话。
　　祖父外出访友了，父亲并不沾染朝政，也不能更不必去打扰外祖一家，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的，要是太子殿下不乐意与他说，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素有神童之名的崔元，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做无力，什么叫做挫败。
　　………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呆了个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下来，像个顽皮的孩子。屋里的松香二人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崔元轻轻地给她们加了层毯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月亮她并不知道，这一切被崔元看了个明明白白，否则，该羞红白净的脸了。
　　“唔嗯……”
　　松香揉着酸痛的脖子，睡眼惺忪。
　　崔元闻声望过去，“嘶～”
　　他在窗前几乎一动不动地站了大半夜了，全身僵硬得很，现在一个回头，顿时疼得不行。
　　“公子？您没事吧？”
　　松香也顾不上自己了，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提起裙角就朝崔元跑过去。
　　云染也被惊醒，却还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含糊着问，“出什么事了？”
　　“嘶……没事儿，你们继续休息，不用管我了。”崔元一边小心地揉着自己僵硬的脖子肩膀，一边疼得小声抽气，还得腾出精力来安慰自己的两个使女。
　　即便是云染，这会儿也察觉出不对劲了，猛地站起来，慌里慌张地就朝崔元扑过去，“怎么了呀这是!”
　　“唔!”崔元被她抱了个满怀，不由痛苦地闷哼一声。
　　“死丫头!你稳重点!”
　　松香气的大骂，下力气地拍了云染一巴掌。
　　这一夜，未眠的人其实很多。
　　“皇后？”
　　皇后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文显帝，将头靠在他略显单薄的背上，闭上了眼一声不出。
　　文显帝只是微微偏头望了一眼皇后，没有惊讶，便熟练地握住皇后交叠在他腰腹间的手，很用力，仿佛害怕会失去。
　　夜很长很静，他们不是什么皇帝与皇后，只不过是天底下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许了海誓山盟，许了生死与共，只希望这一刻会是永恒。
　　背上忽然传来一些湿润的感觉。
　　“……怎么了，梓潼？”
　　文显帝身子一僵，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抱着皇后。
　　皇后抬起婆娑的泪眼，朦朦胧胧地望着文显帝憔悴的面容，一头扎进了文显帝的怀里，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铭郎!铭郎!呜啊啊啊!我的铭郎……呜……”
　　“铭郎!”
　　文显帝慌了，他手忙脚乱地抬起皇后的头，一点一点地给她擦去眼泪，毫无章法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梓潼，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朕求你，别再哭了……”
　　“铭郎!”
　　皇后拼命地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她死死地抱住文显帝，仿佛要把自己融进文显帝的骨髓里，生生世世再也不会分离。
　　“别哭了……”
　　“文莱……”
　　文显帝下意识地把皇后锁在怀里，温柔地摩挲着她的侧脸，紧紧地闭上眼痛苦地呢喃着。
　　“别哭……会好好的，我都……你和皇儿都会好好的……别怕啊别怕……”
　　“可我想要你好好的!”
　　皇后不停地摇着头，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结果。
　　“我……咳!咳咳!文莱，我……是我食言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文显帝仰着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不好!”皇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文显帝，竭声嘶底道，“孟铭!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一颗泪珠无声无息地滑入文显帝的发鬓中。
　　文显帝低下头，一颗泪又落下。
　　皇后看到了。
　　她呆呆地低下头去寻找那颗泪水，但两人胸前的衣襟早已被她打湿，再也无法寻到那滴泪水存在的证据。
　　“孟铭，”皇后哑声轻唤道，“你哭了……”
　　文显帝没有出声，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你答应过我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皇后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楚了。
　　但文显帝听到了，听得很真，他吻住皇后的手，道，“我负了你了。”
　　“……对啊，你负了我，”皇后趴在文显帝的胸前，满是苦涩，“你封了郑贵妃，宠了贤妃，护了钟妃，又有过那么那么多的美人，可你明明应过我……”
　　文显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太过苍白、太过无力。
　　“皇儿如何了？”最终，他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
　　提起自己的爱子，皇后稍微打起了精神，“我来时已经睡下了。”
　　文显帝勉强笑了笑，“那小兔崽子鬼得很，怕是在哄你呢!真是人小鬼大！”
　　“是啊，他还小……可他还小，你怎么舍得!”
　　“文莱，你别说了，”文显帝望向幽深的天空，目光深邃，“生死有命，天意难违。”
　　“你要是不吃那东西……”
　　“那老二早就坐不住了。”
　　………
　　“还有……多长时间？”皇后不知道，她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她只觉得自己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抬头望向这个眉目温和的男人，她自从十六岁嫁给这个男人，已经整整十八载了。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少年夫妻、祸福同当，他们生当同衾，死当同穴。从她凤冠霞帔、自家变娘家；从她嫁为人妇、诗情变家常；从她多年无子、欢喜变愁疾……可现在，这个男人快死了!即使他让她痛、让她妒、让她恨！可这个占据她生命整整一半的男人就快死了!
　　“半年吧。”
　　文显帝扯了扯嘴角，想笑一笑，却又差点没哭出来。
　　谁道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其实他不想哭，只是控制不住。他贪婪地望着皇后，仿佛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皇儿没怀疑吧？”
　　他不想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了，这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太残酷太残酷了。
　　“没有。”
　　他们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这是一种默契，更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们都在逃避。如果这次不是被皇儿突然发现了，他们还会逃避下去，直到……文显帝死去的那天。
　　他们闭着眼假装自己是盲人，可又被一个意外惊得齐齐睁开了眼，再也无法当做看不见。
　　“那就好。那就好。”
　　齐王叔真的要谋反吗？
　　孟行早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骗了母后，他只是让母后以为他睡着了。
　　还不满六岁的小太子便是再天资聪颖，也很容易地被皇后所糊弄。他整颗心里想的都是齐王叔的事情，完全没考虑过他父皇生的什么病，吃个药还要遮遮掩掩避人耳目。
　　作为一个孩子，丧父，离他还太远太远。
　　光是齐王谋逆这件事，已经教他觉得天崩地裂了。
　　对他亲亲切切的齐王叔想要杀了他的父皇，想要杀了他。
　　他是在骗他。
　　孟行早还没有想过齐王为什么要谋逆，甚至没有真正搞清楚这个染血的词汇，他在意的还仅仅是他的齐王叔为什么要骗他。他也还没有想明白，他在刚刚才欺骗了他的母后，他的母后时常欺骗他说要给他吃糖……他尚不明白世事险恶，人心难测，正如帝后所言，他还太小。
　　他聪慧、他通透、他举一反三、他是帝王之材，可他还是在父皇母后庇护下肆意妄为的孩子，他的一切都会被纵容。
　　崔元，甚至还在想着，他到底会不会哭，如果他哭了，又该怎么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