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暖遇

2、拐带

　　白芷挣扎了几下，才勉强坐了起来，正当此时，她惊觉身边有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捧着个脏兮兮的竹筒，怯生生的对她说：“你要喝点水吗？”

　　喉咙的干裂感，十分焦灼痛苦。白芷也顾不上其他，飞快接过竹筒，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

　　她喝的太快，又险些被呛到，于是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太大声音，以免叫远处争吵中的人们发觉到自己已经清醒过来。

　　“你是那些人的孩子？是他们叫你在这儿看着我的？”白芷冷冷的问。

　　她虽是询问，却并未觉得这个男孩会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于是整个大脑都在全力思考着如何才能叫自己从当下的处境中脱身。

　　小男孩支支吾吾的点点头，似乎很怕和陌生人说话的样子。

　　这个小孩有点特别，白芷想到。以现在的立场来看，她不过是这家人的一匹人牲，给这样的人喂水喝又有什么必要。在眼下这样艰苦的环境中，难道不是人人都会很吝啬才是么。

　　白芷灵光一闪，试探性的又问道：“你和他们口中的虎子相比，谁年纪大？”

　　之所以会突然这么问，是因为她通过观察，发现眼前的男孩年纪并不大的样子，应该也就至多比原身的年纪小上一二岁。

　　而这个年纪的孩子，在逃荒路上，便可以被当做人牲来交换了。那么也就是说明，眼前的男孩子，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被家人推出去的牺牲者。

　　男孩听得她这么问，果然狠狠的颤抖了一下。他死死抿着嘴，低着头，仿佛陷入了可怕的回忆，半晌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白芷蹙紧眉头，看这样子，或许这个男孩心里已对灾年下的种种惨状，有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她说不定可以试着利用这一点。

　　“刚刚我听见你家的大人们说，你们家已经没有女孩子了。虎子年龄与你差不多吧？他是这一次的人选，那么下一次，是不是就会轮到你了呢？”白芷放轻语气，嘴里却说着最可怕的事实。

　　男孩一怔，接着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紧紧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像落叶一般瑟瑟发抖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白芷便知道自己说中了几分，继续试探道：“与其在这等死，你不如和我一起逃吧？”

　　男孩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她，就好像在确认这话的真假。

　　白芷镇定的盯着男孩看，也不催促他，只暗自分了点神，留意着远处大人们的动静。那边的人们越吵越激烈，在黯淡无光的残酷岁月里挣扎着的日子，使得每个人心底都积攒了大量的怨气，他们歇斯底里着，互相埋怨指责，矛盾也愈发激化。

　　“你说要逃跑？”男孩十分紧张的问。

　　“是，我们一起逃跑，离这儿远远的，然后好好的活下去，你觉得怎么样？”白芷肯定的回答完，又恐吓他说，“你再不跑，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你被他们给交出去了，然后被当做牲口一样炖肉吃，你怕不怕呀？现在跑还来得及，你不跑可就必死无疑！”

　　白芷迅速的一番威逼利诱后，男孩依旧呆呆的听着，仿佛根本不知道，在他的人生中，还可以有这样的选项。

　　——逃？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人间炼狱，像他这样的小孩子，离了家人该怎么活下去？

　　他满腹绝望和疑惑，却来不及多说，一双粗糙的手，已是攥紧了他的胳膊。

　　白芷敏锐的感知到了男孩子心里的撼动，于是不待他再多浪费时间，立刻伸手抓着他，往树木的阴影里逃去。

　　男孩并没有太多反抗，半推半就之时，两人的身影已没入了树林之中。

　　**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后，白芷便开始喘息起来。

　　她的这具身体，实在太脆弱了。这般拉着一个身量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子，奔走在高低不平的树林里，着实是有些负担过大的。

　　白芷于是撒开手，身子靠在旁边的树干上稍作休息，她仰头看着眼前光秃秃的树林，这片林子并不大，虽然树木都是被烧焦了一般，黑黝黝的，但是树枝交错而立，依旧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遮挡。

　　回头看了眼她拐带的男孩子，这个小男孩依然呆呆愣愣的，就像个小尾巴似的，安静的跟着她，既不牢骚，也不哭闹。

　　他大概十岁的样子，小身板很是瘦弱，也因此显得脑袋很大。与之相对的，是一双大大的、突兀的犹如铜铃般的眼睛，眼眸灰突突的，瞳仁很浑浊，丝毫没有小孩子该有的生动。他身上穿着的东西，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只是一些纠缠在一起的破布，这些破布勉强的遮挡住了他身体的重点部分。古人留长发，而他的头发，仅是用一根草绳绑在了一起，发梢枯黄打结，发际线的地方更显蓬乱，便好似鸟窝一般。

　　白芷现在照不到镜子，她想，自己现在的身体，大概就也如面前的男孩一般单薄可怖吧——带着这样的身体，我能活下去吗？她忍不住这样自我怀疑起来。

　　白芷垂下眼帘，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对男孩说道：“走吧，继续走。”

　　她见男孩子并没有反抗或是闹事情的打算，便不再浪费体力伸手拉着他走，倒是向他打听道：“你对这一片熟悉吗？你知道该怎样走出这片林子吗？”

　　“可以朝那边走。”男孩乖乖的指了一个方向。

　　白芷点点头，继续艰难的挪动步伐，每走一步，她的腿骨都好像要碎裂开了似的疼痛，饥饿感也焦灼着内脏。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疲劳，压得她阵阵眩晕，反胃恶心的症状也随之袭来，不停的折磨着她的五感。

　　“要喝点水吗？”

　　白芷回头，见男孩还是那样傻愣愣的，小手举起竹筒，软糯的问她。

　　她不由得轻笑一声：“谢了。”

　　古代的小孩子都这么单纯么，竟然连糖都不用给，就跟着人走了。

　　男孩子递过来的水很是清甜，但白芷不敢喝太多，喝水会引起肠胃蠕动，她怕自己越喝越饿。抿了几口水后，她再次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感觉清爽了一些。

　　她回身又是冲男孩微微一笑，然后在斑驳的烈日光影中，接着缓缓前行。

　　男孩望着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坚定的身影，有些怅然若失的握了握自己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呐？”他忍不住问。

　　这一路上，除了喊话白芷喝水，这大概是男孩第一次开口和人交谈。

　　“我叫白芷，白芷其实是一味中药名，寓意坚韧。”

　　“你的名字……真好听。”

　　白芷笑了笑，觉得这个男孩性格软软的、乖乖的，她也回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石头。”

　　“石头？”

　　古代贫苦人家给子女起名字大都很接地气儿，比如什么狗子、狗剩，因为他们相信顶着贱名长大的孩子好养活。

　　“嗯……就是路上随处可见的那个石头。”

　　“这么巧，你也是我在路上捡到的。”

　　“嗯……”

　　身后突然没了声音，白芷便回头看他。

　　“哎呀，你脸红啦？”

　　石头虽然小脸黝黑，但依然让她感觉到了几分羞赧之色。

　　真是个不禁说的孩子，白芷心里觉得有些好玩，一时间，连逃亡路上的艰辛紧张，都被冲淡了几分。

　　二人一前一后赶路，终于穿越了树林。

　　他们至少现在为止，还是运气极好的，并没有被人追上来。

　　白芷没想到，带着石头一起上路，就像有了个土著向导，连穿越树林这种事，都可以又快又安全的完成。

　　出了林子，外头是一大片平原，几条蜿蜒的小道遍布在其中，延伸去了未知的远方。视野极远处，隐隐能看到几座连绵的山，山峦形状甚为秀丽，只可惜山体枯黄，不见半分翠色，远远瞧着便很是萧索。

　　白芷心间一片茫然，问石头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附近可有什么安全的村落或是镇子？”

　　只听石头沉闷着语气，给她讲道：“这附近方圆百里，大约都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吧。蛮人一直在南侵，很快地，安全的地方也会变得不再安全……我们先前路上遇到的村子，个个都是空无人烟的。每个村子里，树上都是一排排上吊的人。那些跑不动的人，就只能求个好死；而牲口粮食，或凡是能被人利用的物资，都早就被人反复扫荡过，所以什么也不会剩下了……”

　　白芷听得心里酸涩至极，果真古代战乱时，人命如草芥，故有“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说法。

　　在亲身听到灾年里的小孩子，这样平静的叙述人间惨剧后，她第一次感同身受般的哀叹起命运来。

　　“可我们现在还是要继续走，不能停，若是走得慢了，被你家人追上，保不齐我们俩都得死。”

　　石头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二人只得继续出发，因着实在没有头绪，于是每每走到岔道口，便会转动一枚石子，看比较尖锐的那一边会朝哪里停下，然后他们就会朝哪里继续前进。

　　这样走着，他们离山越来越近了。太阳一点点西沉，天就要黑了，而他们的体能也逐渐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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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