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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苦昼短·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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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夏季,暑伏的日子最为难捱,热得人浑身淌汗,只有在明月高悬的深夜里才能汲取丝丝缕缕干燥的凉风。简自明此时正躺在草席子上,怎么都睡不着,毛刺扎在皮肉上的刺痛挥之不去,他破烂发糟的囚服皱巴巴地卷在身上,露出一截肚皮和脚腕,席子下面是几块不平整的木板拼凑成的床架子,翻个身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让人随时都担心会不会突然塌掉。
“系统,我觉得你在坑我。”简自明拖着快垂到下巴上的眼袋,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系统:“非常抱歉,任务的难度是随机的,新人一上来就抽到S级,说明简先生的运气异于常人。”
“就是我特别倒霉呗。”他嗤笑一声,伸手抓了抓自己有点油的头发,古代真是哪哪儿都不让他舒服,普通人家都捞不着天天冲个澡,何况他们这些被流放到偏远之地干苦力的犯人呢?棚里几个睡熟的汉子鼻子不通气,鼾声如锈了的钻子可着劲儿往简自明的耳朵里钻,鼻尖全是土腥味混着暑热的酸。
这是简自明穿过来的第三天,也是他过着白天干活,晚上失眠,中午吃糠咽菜的第三天,如果今晚还不能睡着,他觉得自己明天有很大概率猝死在工地上,就像原主一样——但今晚注定是不能睡的一晚,因为后半夜押送何景辉的队伍就要来了。这样想着,简自明干脆坐了起来,再一次点开了任务面板。
【陈阿婆的祈愿:希望小少爷今后的一生平安喜乐。】
陈阿婆是个寡妇,自己的小儿子早夭,她曾经在将军府做过一段时间的奶娘,当时负责照顾的就是将军家的小少爷,何景辉。或许是何景辉的出现填补了陈阿婆对自己早夭的儿子的思念,就连她死前最后的遗愿也是希望何景辉能过得好。但对于现在的何景辉来说,能不能过下去都是个问题。
何景辉的父亲何玉山是先皇亲封的镇远大将军,何景辉很小的时候就作为世家子弟进宫伴读,和太子司承望的关系很好。随着无知懵懂的孩童逐渐成长为青年才俊,两个人竟然都看上了户部尚书家的嫡女秦玉菡,许是何景辉并没有爱到非她不可,主动选择了退出,秦家女最后嫁给司承望,踏入了东宫。
先皇的十一个孩子中,除了太子司承望,老八司伟宸同样声望颇高,甚至不落太子下风,很长一段时间朝堂内外都是太子和八皇子的势力在明争暗斗,随着秦家女成为太子妃,太子获得了户部的支持,八皇子的势力便受到了打压。正赶上胡人大举侵犯边境,何玉山带长子何文滨出兵讨伐,虽然成功击退了胡人,大公子何文滨却死在了战场上,何景辉在何玉山去世后成为将军府唯一的继承人。
有了将军府的势力,司承望更是如虎添翼,压得八皇子抬不起头,最后成功登上了天子的高台,成为了现在的皇帝。都说当皇帝的人心要狠,在简自明看来,司承望是狠过了头,他上位后不久,反手就把兄弟老婆一起给卖了——何景辉被扣了一盆“私通后宫”的污水,而在司承望口中,他私通的对象正是那位秦家的嫡女,他的太子妃秦玉菡!一通骚操作后,何家和秦家都被搞垮了台,司承望甚至假惺惺地颁了道圣旨,说念在何家护国有功,免去何景辉死罪,改为流放,朝堂一片称颂圣上宅心仁厚的,可把简自明恶心坏了。
工棚的顶上破了几个稀稀拉拉的洞,隐约能看到星星,随着系统的报时声响起,简自明踩着草鞋,走出去假装上厕所。押送犯人的军官正高举着火把,在夜色中看得明显,队伍很长,犯人拖拖拉拉地走,根本分不出何景辉是哪个。
“系统,能不能告诉我何景辉大概在队伍里的哪个位置啊?”
“队尾。”
草鞋的鞋底薄,又看不清路,好几次被硌到了脚心,疼得简自明呲牙咧嘴,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了今夜值守的官差旁边,低低地喊了一声:“王大哥。”
姓王的官差显然是在打瞌睡,被简自明这么一叫吓得脸都青了,正要发火,看到来人是他,竟然又收了火气,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徐治,大半夜不睡觉你想干嘛,皮痒啊?”
原主名叫徐治,父亲是苏州有名的大夫,生意太好遭了同行的嫉妒,恰巧县太爷的小儿子发了热病请徐父去治,同行便买通了药房的药童,害死了小儿子,惹得县太爷大怒,当场就把徐父关进了大牢,隔天砍头,唯一的长子徐治则是被流放至此。流放地的环境艰苦,物资匮乏,医生就更显得珍贵,徐治又是个软脾气,谁来找他看病都会帮一下,久而久之,不光犯人们对徐治很好,就连官差待他都很不错。
“我出来起夜。王大哥,那边都是新来的人吗?”简自明学着原主说话温吞的样子,用眼睛细细扫过队尾,有个身高很出挑的男人,原本束起的头发凌乱地散着,囚服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色,根据系统的描述,就是何景辉没错了。
那官差也没蠢到以为简自明是来找他唠家常的:“是又怎样,我劝你别起些不正当的小心思,就算有新人来,你们也跑不了!”
“没有没有,”简自明连连摆手,“我就是,我就是看队伍里好像有个人,长得面熟。”
官差小眼睛一眯就猜到了对方的来意,冷哼道:“徐治,你可真把自己当成是个人物了哈,都想着罩人了,别忘了身上的囚服还没脱呢。”
在跟原主相识的所有官差里,就属面前这个姓王的最为刻薄,简自明认命地摸出一个小纸包往男人的手里塞,面上堆着怯懦又恭维的笑:“哪能,不还是指着您能发发善心,给一个孝敬的机会嘛。”纸包里包着的是一种名叫太芝草做成的药丸,嚼起来的味道像槟郎,能止咳润肺,但吃多了容易坏肚子。这玩应儿在稍微繁华点点地方都算不上好东西,只是这里穷乡僻壤,能有一包太芝草丸,闲时拿出来嚼两颗解闷,就够让人眼红了。
“算你识相。”官差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也没问他东西是哪来的,他俩现在正站在木架架着的火盆下,简自明小半张脸被映亮,原主生得不算玉树临风,好在一张小圆脸足够白净,笑起来能看到左边挤出的一个浅浅的梨涡,配合着一双下垂的狗狗眼,衬得人有些喜气。
“行了,你快指下人是哪个,官爷爷我还等着换班睡觉呢!”
简自明连忙去指何景辉。
只听那姓王的官差冲何景辉大喝一声:“瞎瞅什么呢,你给我出来!”
其实何景辉这一路连头都没有抬,但天这么黑,也没人关注身边的人在干什么,附近的几个犯人听到声音才抬起头,见到官差像是生了气,害怕被牵连,几个人赶紧动手把何景辉往外推了出去。
新来的犯人都是要被送到西边那个最破的工棚里住的,那里挨着风口,棚里没有木板床,草席子直接铺在地上睡,特别容易被虫子蛰。简自明不可能当着一堆人的面把何景辉带走,只能先把人单独留下,等其他犯人都被带去西边,他再偷偷把人领回自己住的工棚。
官差骂了多久,何景辉就像木头似的站了多久,看得人心里直不痛快,有种喷出去的口水都白瞎的感觉,最后憋着气的官差一巴掌拍在简自明的背上,看他疼得脸都皱了才觉得消气,说到:“你这个熟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成了精!带上他快点滚!”
简自明又是再三道谢之后才去拉何景辉的袖子,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两个人摸着黑走,气氛有些压抑,直到和官差拉开一定的距离,简自明才退到和男人并肩的位置,侧过头悄声说:“我叫徐治,敢问阁下……是不是何文滨何将军?”
听到了何文滨的名字,何景辉才有了点反应,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在颤抖:“不是。”
这个回答在简自明的意料之中,他继续问:“那你是他的亲戚吗?”
何景辉:“不是。”
简自明准备好的“当年胡人入关是何大人救了我一命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你是恩人的弟弟我定要报恩”的说辞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
简自明:“系统,他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
系统:“很正常,换成是我也不会轻易承认,建议你先去培养信任感。”
简自明:“你是觉得我长得很可疑吗?”
系统:“误会了,我是觉得你傻。”
简自明偷偷翻了个白眼,假装抱歉地跟何景辉说:“哦,那不好意思。”
何景辉又不说话了,连日赶路让他整个人都透着疲惫的气息,灰头土脸看不清全貌,只能分辨出眉目——眼缘饱满,睫毛很长,眼尾微微上翘;眼珠在夜里更显得漆黑,却毫无光亮,一种可怖的感情藏在那片雾蒙的眼神后;眉毛不算粗,但很浓,斜飞入鬓,美得锋利,像一把刀。
这把刀现在布满血污和疮口,即使仍保持着不屈的刚直,但脆弱得下一秒就快被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