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寻》慕容瑾璃

9、九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宋·范成大·《喜晴》
　　夏至就在这连日梅雨的日子里到访，蝉蛹破土而出已经蓄势待发，一场热闹而热情的仲夏即将登场。
　　此时，已经入夜，窗外雷声阵阵，大雨滂沱，云涟殿内漆黑一片，若不是外间还有一盏烛灯在闪着幽幽的光芒，隐隐映照出里边的残影，还不知道里面竟还有人在。
　　云璟双手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处，静静的蜷缩在角落里，肩膀有些细微的在颤抖着，眼尾泛红，眼泪已经凝聚在眼眶里，偏还倔强的不肯让它滴落下来。
　　说他会怕雷，想必谁都不会信！
　　堂堂的云国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举手投足皆是一派贵气，做人做事都冷静到了极点，相传，他母后死的那一天，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只是低眸沉默的跪在塌边，连眼圈都未曾红过半分，只是周身的戾气却陡然重了几分，惹得旁边之人都不敢近他半分。
　　皇后娘娘一死，虽说季家的地位不会因此撼动几分，可东宫太子毕竟年幼，当今皇帝又猜忌之心过重，且宫内的皇子又不止他云璟一个，保不准以后的形势会怎样。
　　孝期过后，众人又听闻太子殿下虽没有被废黜，可却也被国主扔在一旁，不管不顾，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被拎出来走个过场。
　　这下，底下的大臣们一个一个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有人坐壁旁观，冷眼相待，仿佛任凭这天下风云如何诡谲多变，我也独善其身。有人在积极培养自己的势力，等有一天这个太子殿下彻底被国主废除，就好扶持自家的孩儿上位。有人却还是在紧紧的跟随着这太子殿下的脚步，颇有一种他上位，他们就陪他笑看天下，他落败，就陪他东山再起的意味。
　　一时间，这宫内的气氛是一变又一变，原本是好友的两个人因所处阵营不一，所以在路上遇到，也就甩甩自己宽大的袖袍，眼睛也不瞧对方一眼，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就算打过招呼，这也还算好，更有甚者，还会因为一扇门，谁先进谁先出而吵的不可开交，两个人恨不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完全失了往昔的风范。
　　在权欲面前，所谓的交情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这一切事情的源头，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风采依旧，管这下面的人如何作，他也每天吃吃喝喝，偶尔溜出皇宫一趟，去外面换换口味，反正也没人管他，乐的清闲。
　　众人皆以为他会这样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后，有人暗喜寻机会，有人担忧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错了。
　　不知道是碍于自己的面子还是其他，在他弱冠之年，国主陛下还是亲自为他行了冠，而且声势浩大，在朝官员无论品阶高低，能露脸的都来了，而不能露脸的，也无论真心与否，都进了礼物 。
　　有人疑惑：“这国主前十几年对太子殿下的疏远，莫不是在保护他，若不然，这太子殿下怎么到如今都还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云璟端坐在东宫，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窝在椅中，看着桌上摆放着的一本闲书，闻此言，也只是懒懒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底下瑟瑟发抖的人一眼，后又把眸光放置在书上，想了一下，还是开了尊口回了句：“孤这太子之位可是先国主亲下旨册封的，他想废，也要考虑一下他能不能废！他若是真废了孤，他也要算一下他的国主之位能做多久！”语气之狂妄，可周围服侍他的人却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引得底下那人更加心惊胆战。
　　“孤既这么说了，自然也不怕你传了出去，只是怎么传，你自己也好好掂量一下。”似看出那人心中所想，云璟又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
　　尾音含笑，可略抬的眸底却清晰可见的冰冷。
　　大雨下了盏茶时间，雷声渐小，雨势渐收，细小的雨滴密密匝匝，落在屋檐上，又顺势滴落在了地上。
　　滴滴答答，如这无休止的纷乱，惹的人心生厌恶。
　　他真的不想混入其中 ，可他确还是入了这局，他若不进，他现在还能完好的活在这世上？天真是好的，可过于天真说到底就是一个蠢字！
　　长久的维持一个动作导致的后果就是下半身血脉不流通，扶着墙，勉力使自己站了起来，又贴着墙走了几步，这腿部的麻劲才渐消，慢慢的找回了自己的气力。
　　“殿下。”门外有人撑着一把旧伞，手里拿着一食盒。
　　“沫兮姑姑？”刚坐到椅上，就听到门口这熟悉的声音，又看了看时辰，云璟微微蹙起眉头，声线里也带着一丝不满，不过还是起身去开了殿门。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接过人手中的食盒，侧身让人先进，自己关门。
　　“奴婢担心您！”沫兮站在他身旁，语气轻柔，一双美眸里溢满着担忧。
　　沫兮话里的意思，云璟心里清楚，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把他放置在桌上的食盒打开，取出了里边温度正好的银耳莲子羹和一碟桃酥。
　　虽说是最平常的两样吃食，平时放在他面前也不见得他会吃上几口，可今晚他却全部吃完了，不是说味道做的比御厨好，而是这份心意他无法辜负。
　　沫兮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先前是季家的婢子，从小就服侍着他母后，后他母后嫁进宫内，也就一并进宫了，母后离世之后，她就转接着服侍他了。
　　他其实有好几次跟她提出要给她一笔钱，让她出宫寻觅良人，然后自由自在的过日子，只是她不愿啊。
　　原本灵动的眸子在时光的流逝下也变的沉静了起来，就像一汪古水，无波无澜，仿佛世间任何事都激不起她的波动，除了云璟，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好好服侍他，无关身份，只是因为他是季如兰的孩子。
　　从她记事起，平日里她就在街上乞讨，晚上就睡在乱葬岗，运气好点，还能用乞讨来的钱买上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运气不好就只能从死人堆里翻东西吃了，再不济，饿上三四天也是常事，也就靠在溪边喝点水来饱腹维持生命，被季如兰捡到的那天还是因为她实在饿的不行，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恰巧还是晕倒在她脚底边。
　　季家嫡小姐的脾气在这一众圈内可是出名的好，有人既在她脚下晕倒，她就不能装作没看见 ，所以她也就让身后的仆从把她带回了府，好生医治。
　　后医馆的大夫替她把了脉，开了药方，待她醒来之后发现她居然躺在一张极为舒软的床，房间里面也不知道是点了什么熏香，反正这味道很好闻，她用鼻子狠狠的闻了一下这味道，用眼睛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下这布置，她想要记住今天所看见的东西，因为她怕她日后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
　　季夫人和季如兰得知人醒了，马上就过来了，季夫人刚进屋，看着她这脸 ，就马上掩着丝绢轻笑了一下，又凑近看了好几眼才道：“果然人靠衣装，这梳洗干净之后也是个小美人胚子啊。”
　　听到这话她却是一愣，刚就顾着看这房间了，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是被换了一身衣服了，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这柔软的布料穿在身上就是要比那些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衣服要舒服的很多，而且细细闻了一下，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忽然有点舍不得脱下了。
　　见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衣服，季夫人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看着她，语气里也是温温柔柔的：“孩子啊，你今年几岁了？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在？”
　　季夫人的这一出声，也正好唤起了她的埋在衣服的眸子，她抬眸，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如天上的星子，熠熠发光，只是如今这双眸子里却沁满了泪水，她不想哭，只是季夫人的声音太温柔，就像她午夜梦回之时，她残留记忆中她母亲的声音，她想她母亲了！
　　季夫人见她神态，也明了几分，只见她把目光转向与她身后一直未说话的季如兰，声音越发温柔：“兰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玩伴吗？”
　　“母亲，您的意思是？”季如兰有些讶异，但随即又冷静下来，就算母亲愿意，父亲那边该怎么回？
　　季如兰心里的想法季夫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拍了拍女儿的的手，依旧笑道：“自然还是要先查一下的。”
　　但总归是清清白白的，所以她最后还是留在了季府，做了季如兰的贴身婢女，季家对她的好，她心里也清楚，她是个懂感恩的姑娘，所以愿意一辈子陪在她的身边，云璟是季如兰十月怀胎，险些一命双亡生下来的孩子，如今失了母亲，她就更该陪在他身边了。
　　“沫兮姑姑，我吃完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沫兮的所想他自是知道的，所以这一声姑姑他是发自真心的。
　　“好，那殿下也早点安歇。”看他吃完了，沫兮也就把那担忧之心收敛了几分，收拾干净后就离开了。
　　虽应了沫兮的话，可到底还是睡不着，一声短哨划破这寂静的夜晚。
　　“主子。”一个穿白衣的少年跪在他面前。
　　“事都办的怎么样了？”云璟单手撑着额头，神色淡淡。
　　“一切都如主子预期所计划的那样。”跪在下方的少年名唤木霖，年纪虽不大，可说话做事却相当沉稳，是云璟的心腹之一。
　　“嗯。”云璟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后，又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响，才又把眸光转了过来，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他……最近身体怎么样？”
　　“赵公子最近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云璟虽未说明“他”是谁，虽然木霖也只是遥遥见过一面，可他就是确信云璟指的是赵羽。
　　“那就好。”听到赵羽身体恢复不错，云璟也松了一口气，虽在放赵羽离开的时候就劝自己不要在想他了，不要在关心他了，可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里却始终记起他在救起他的那一瞬间，心脏险些骤停。
　　“你下去吧。”闭眸挥了挥手。
　　“是。”木霖躬身行礼离去。
　　“赵羽，我想你了。”辗转难眠中，云璟突然很想对赵羽说这句话。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可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