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薄绪

1、（上）多情却总似无情

　　“山似鸦青色，月洗一夜深。怀此知旧岁，春风画里人。”
　　日薄西山，房里的光线在渐渐变暗，少年却依旧靠在床边看书。他的腿上盖着一层薄毯，清秀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盯着手里的书页流露出非常专注的眼神。
　　“季青。”
　　少年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貌美妇人站在门边，于是开心地喊了一声“娘”。她笑着点点头走进来，摸摸少年的头发，用非常宠溺的语气说道，“今天觉得怎么样？”
　　“谢谢娘，孩儿一切都好。”少年偏偏头，这才看到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着府里使女的衣服，看上去却很陌生，“这是……”
　　妇人笑笑，漫不经心地道，“阿哑，还不来见过少爷。”
　　那个女孩子上前沉默地行了一个礼，她又说，“这是阿哑，是个哑童，你腿脚不方便，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叫她去做。”她亲昵地捏捏儿子的鼻子，“好了，娘先走了。”
　　“嗯。”
　　少年应了一声，妇人走出去之后房里便安静下来。白昼消退得更厉害，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细如发丝的金线。女孩子动也不动只是静立看着他，少年有些尴尬，只好继续低头看书。
　　随着时间的推移，暮色已经完全沉降下来。书上的字越来越看不清，少年的眉头快要纠结成一个疙瘩。忽然眼前亮了亮，少年惊喜地抬头，却发现是阿哑搬了一个烛台到他手边，火光微微跳跃了一下，女孩子在柔和的烛光下看起来非常温驯。
　　“谢谢你哦。”他笑起来，对着阿哑伸出手，她却不着痕迹地退开到一边，戒慎的样子。
　　只好慢慢地收回手，少年挑挑眉毛，索性合上书本仔细看她。长得不算漂亮，一张脸只有巴掌那么小，眼睛却很黑很大，宛若一张苍白的纸上被勾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少年偏着头，对她微微笑了笑，“娘叫你‘阿哑’？这可不是个好名字。不然你叫阿鸦吧。”
　　“阿鸦，我脚不方便，以后你要经常陪我走路咯。”
　　阿鸦没有回答，眼睛里透出的是迟疑和不信任。少年看她这样子，莫名地想要逗逗她，“阿鸦，你最喜欢哪个季节？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嗯？哪一个？”
　　女孩子没有动。少年却“扑哧”笑了起来：“原来阿鸦最喜欢冬天，真是奇怪的癖好……”
　　这下子她抬起了头。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他怎么知道她最喜欢冬天？看她疑惑的样子，少年随手卷起书册敲了敲她的头，眯起来的眼睛里是猜都不用猜的温暖笑意，“阿鸦听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手指会动哦！看来你自己都不知道诶……”

　　“阿鸦。”
　　叫着这个名字醒来，唐季青却是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又做了这个梦……他睁开眼睛，天光从头顶流泻下来，眼前近在咫尺的是女子清柔婉约的脸，睫毛颤了一下马上抬起，“相公你醒了？”
　　睡眼尚是惺忪，却别是娇俏可人的摸样。他微微颔首，对妻子露出笑颜，起身帮她掖了掖被子，“夫人，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今天要去旧楼看看。”
　　杜微容点点头，又恋恋不舍地从锦被里伸出葱白如玉的手指拉了拉丈夫的衣角，“那我等你回来吃早饭。”
　　“……”唐季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英俊的眉眼温和而淡定，“算了，我和阿鸦在外面吃就好。”
　　“好吧。”杜微容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发鬓被压得蓬松散乱，“那你早点回来。”
　　“好。”
　　冬季寒冷的早晨，着眼都是灰蒙蒙的空气，昨夜下的雪还残余一些积在檐角和廊下阴影处。唐季青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虽然一直都休养得很好，他还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但至少已经能够走动。
　　庭院里背对着他一个女子在扫着积水，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廊下和这白墙灰瓦的背景，扫地的样子显得纤瘦而弱小。
　　她非常专注，连有人走到她身后还不知道。唐季青静静地站在后面看她，女子的头发没有绾好，发髻歪向一边，还有几绺散落了下来贴着脖颈，因为干活，汗水顺着发丝滑过白皙的颈子，一直渗进衣服里面去。
　　忽然便伸手拔下了她绾发的木钗。青丝如瀑般坠落，女子握住帚柄惊讶地回过头来，正好对上唐季青微笑的眼睛。
　　“阿鸦。”这么久一俩，唐季青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有些故意撒娇的口气和自己的使女讲话。时隔多年，阿鸦却依然是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女，只有一双沉黑的眸子美丽得动人心魄。她露出微笑，忽然又蹙起眉毛指了指唐季青，又指了指屋里，嘴唇迅速翕动了几下。
　　相处了十年，他当然知道阿鸦的意思是怪她穿得太少，催他快点回房间。于是摇摇头笑着说，“不用啦，我觉得不是很冷。”又上前一步，举起女子的发钗，嘴角是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你的头发没有绾好，我来帮你。”
　　对着这个从小伺候着长大的少爷，使女阿鸦知道就算反对也没有用，只好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表示“好吧”。唐季青把她手里的扫帚放到一边，拖着她在游廊里坐下。没有疤也没有茧的漂亮手指灵巧地穿过女子柔软的黑发，动作熟练之极。
　　“阿鸦，等一下我们去看看酒楼的生意，然后顺道去一趟布庄，帮娘和微容挑些布匹……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所以等下还是你来选好了。”男子手下不停，嘴上这样嘱咐着。
　　阿鸦点了点头。
　　“哎呀你不要动……”唐季青叫起来。
　　阿鸦又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唐季青皱起眉毛，“都叫你不要动了！……”
　　隆冬的天空。灰沉沉地压着云，遥远的地方也隐隐有着雄鸡报晓的声音。唐府院子一角的红梅已开了零星半点，乌枝上覆着残雪，衬出些晶莹剔透的味道来。
　　少夫人房间的窗子被推开，正对着廊下，过了很久之后又被轻轻地合上了。院子里的气氛一直很安详，空气里流动着梅花芬芳难掩的香气。

　　——最近总是想起小时候。
　　他把木钗按入女子浓密的乌发时这样想到，眉心轻轻蹙起。
　　忽然听到她“啊”了一声，唐季青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动作太大弄疼了她。“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阿鸦轻轻摇头，嘴唇又张了几下。她在问“你在想什么”。
　　少爷笑笑，孩子气地揉乱阿鸦的刘海，开她的玩笑，“我在想阿鸦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唔——有没有心上人？千万不要害羞，要早早跟少爷我说啊，我让娘帮你安排……”
　　促狭的笑脸被蓦然醒悟过来的使女猛地用力推开。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诱人。暖暖的日光流过额头，滑过挺直的鼻梁，在似笑非笑的唇角上深深一吻，昔日的清秀少年终于长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挺拔男子。
　　他身后的廊檐在安静地滴水。
　　阿鸦咬着唇看了他许久，突然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叫她几声也不听。
　　唐季青皱皱眉，是不会说话，什么时候变成听不见了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吁了口气，莫名地感到胸口有些闷闷地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