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灼》朝夙暮殇

1、桃烬

　　他在桃树下温了一壶酒等他。

　　他终于还是来了，只身一人，黑色的衣仿佛将他融入了夜幕。

　　桃树的花瓣越积越多，像棉被一般盖住了他单薄的身子，素白的衣衫衬得他越发弱不禁风。

　　这还是曾经的他吗？墨彦想。

　　曾经持一柄归凉剑便三界鲜逢敌手的洛仙君，多么不可一世，风华无双。而他只不过是硕大的落云宫中来历不明的小孩儿，生死从来无人过问，也不知是哪一点入了他的眼，他开始教他武功仙法，魔鬼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训练他，最后换来的却是唯一的弟子欺师灭祖，用他教来的一招一式打碎了他的心。

　　“你来了。”多日不曾开口，他的声音全部闷在嗓子里。

　　“展白——”墨彦低低开口，轻声唤着他的字，语气温柔，声音婉转，一如当年，几乎要让洛深生出一种幻觉，“你……还好吗？”

　　当然不好。他的日益消瘦他看在眼里，自从上次洛深的一句“我想永远不再看见你”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这里一步。

　　洛深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多天，你在门口派的魔族小兵没有向你汇报我死没死还是说你早就忘了这里还锁着个人”

　　“展白，我……”

　　洛深未等他说下去，径直端起面前的酒杯，唤他的名：“墨彦，我们能不能再一起喝一杯合卺酒”

　　墨彦蓦然一震，不可置信一般，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那件事后，这居然是他第一次与自己相对而坐，看满园桃花满天纷飞。

　　他拈住一片桃花瓣，妖娆的粉红显得他的手指越发纤细白皙。

　　墨彦看着他斟酒的手，一刻也移不开眼睛。

　　那日他很饿，隐约残留在记忆里的巨大恐惧令他身体瑟缩，他嘶哑着嗓子在冰冷的雪地上攀爬，空旷的似乎永无尽头的雪地里唯有黑暗和漫天风雪在肆虐。他手掌磨破，膝盖青紫，在这无处飞升的牢笼里哭喊挣扎。

　　寒冷刺骨的风使他手脚麻木，他移动不了半分，只能尽量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我要真的死了……恍惚间他想。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这时候有人给他一丝温暖，他定将予他一生无忧。

　　可是，又有谁会在乎一个无父母无血统的野小孩呢？

　　眼前忽有明光晃荡，有人走来，执一盏宫灯，有人站在风雪萧瑟出看他。

　　留香的衣带佛过了他的脸，白皙的指尖带来温柔的暖意。他不能动弹，再一转念，原来已经被那人抱在怀中，脸颊摩挲着他的发丝，心至此便安定下来。

　　那人一定不记得曾经当日如何对他笑过，沧海横绝，落云宫外连绵的春山在他眉峰中隐翠。他低下头，留香的衣带佛过他的脸，白皙的指尖带来温柔的暖意。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小家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如宫外的清波湖水。

　　那一眼，胜却人间无数。

　　“你在想什么”洛深开口轻轻地问。

　　墨彦回神，看着他线条柔和的侧脸，淡淡道：“一些陈年往事罢了。”

　　手腕交叠，余光中墨彦看到他仰头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嘴角一丝来不及抹去的酒液顺着雪白的颈蜿蜒而下，眸中漾起粼粼水光。

　　墨彦忍不住将他揽入怀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轻轻描摹着他的眉，他的唇。

　　他倚在他的怀中，笑了起来，渐渐迷蒙了双眼。

　　“墨彦，”许久后洛深轻轻唤着他的名，“仙界最近如何？”

　　“挺好。”墨彦敷衍道。

　　洛深抿着薄薄的唇：“魔君，你知道吗？最近啊，我老是梦见你九师叔呢。”

　　“不，别，别这么叫。”墨彦慌了。

　　洛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举起纤细的右手，自顾自道：“你怎么知道呢，两年了，我依旧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啊，每到深夜，这只取了待我最好的人的性命的手，总会颤抖呢。”

　　“闭，闭嘴，别说了！”墨彦喝道，对洛深下了一个禁声咒，将他横抱而起，“你累了，我送你去休息。”

　　“咳咳咳……”一口鲜血喷出，他竟是强行破开了禁声咒，“怎么，敢做不敢当”

　　“好了，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你只要在这里好生待着，没有人能够伤到你。”墨彦避开他澄澈的目光，用手轻轻抚摸洛深那瘦骨嶙峋的背，“展白，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他穿过层层叠叠的桃花林，来到一片水帘前，穿过水帘幻境后，一片迎面而来的亮色忽然晃花了洛深的眼睛——

　　那是一座巧夺天工的宫殿，无法言喻，恍如仙境。

　　墨彦看着他，一双桃花眼温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展白，白玉为阶，珍珠镶顶，玛瑙铺地，翡翠成帘。我已经为你建好了这座世上最美的宫殿，比那落云宫要美上百倍，你可喜欢”

　　洛深哑着嗓子：“我怎会喜欢，再好的宫殿，又怎比得上我那昔日落云宫。”

　　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墨彦的手背上，大朵大朵，似盛开的桃花。墨彦抬头去看，竟是浓稠的血自洛深的眼里缓缓流出。

　　墨彦蓦然后退一步，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七窍流血。

　　墨彦猛然抓住他的手探他的脉象。

　　一阵静默之后，墨彦疯了一般嘶吼：“洛深!你疯了吗？你居然给自己投毒!”

　　洛深强忍着疼痛，朝他微笑：“是吗？可是你知道吗？那毒，原来是给你准备的。”

　　“可是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墨彦双目赤红：“你别这样，我这就去给你找解药。”

　　毒已然侵入洛深的五脏六腑，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却温柔地笑起来，眼神清澈，宛如初见。

　　他说：“墨彦，我恨你，若我们来生再见，请你不要接近我。”

　　“遥记当年，落云宫内，泛舟捉鱼与谁同。醉卧桃树，风华已逝。万里明月无迹寻。袭玄衣，笑入画，踏秋风，思无涯，待青丝，成白发。可怜一厢情愿换不回一声牵挂。”

　　他终于扑倒在他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墨彦轻轻抚摸着他宛如熟睡一般的脸庞，神情悲戚，不能自持。

　　桃花依旧满天飘零，这妖娆的桃花年年相似，他们却不能长相厮守。

　　他抹了抹眼泪，倾身印上他的唇：“展白，你若离去，本无阳光，旭日无常，不温不愠，吾独矗立，丧家之犬……”他抬头看了看魔界灰暗的天空。

　　“连你都走了，我要这权利作甚？”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直直地插入心口，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黄泉路上我陪你，就算你嫌弃我，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第二天，魔殿的仆人才发现这座绝美的宫殿前，两人尸体早已冷透，却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