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只想种田》苍蓝一

189、第 189 章

　　这天晚上，俞善家里摆了一桌丰盛的家宴。

　　因为人多，堂屋的大圆桌支了起来，盘盘碟碟摆得满满当当。

　　红烧排骨，回锅肉，竹荪炖鸡，芙蓉鱼片，酸笋老鸭汤……这些家常菜色也称不上多精美，唯一的特点，就是全都带点儿荤。

　　似乎是考虑到客人的饭量，连盛饭都是用家里最大的碗。

　　桌子中央还摆着一大盆红烧兔肉——做这道菜用的两只肥兔子是熊家大姑父带来的礼物。

　　把兔子切成小块，油锅烧热之后，先下两勺由俞善指导着晒出的西瓜豆酱爆香，加入兔肉翻炒均匀之后，再切几个土豆扔进去一锅焖了。

　　上桌时，满盆的兔肉焦香，油光红亮，不仅土豆入味，香辣微甜，兔子肉本身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也全然不见了。

　　兔子算是比较容易抓的猎物，那兔子肉熊家父子俩平时也没少吃，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咸香适口的，于是俩人不约而同都埋头吃得香甜，别说多话了，连头都不抬。

　　没错，蹲在院子里吓了俞善一跳的那俩黑脸汉子，是俞善久不见面的大姑姑——俞敏娘的丈夫和大儿子。

　　俞家老宅有二女四子，长女俞敏娘，在十七岁的时候嫁到劳山村熊家，从此后便很少回娘家，俞善对她都记忆稀薄，也怪不得一时间认不出来熊家这父子俩。

　　菜色不错，桌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大家都拘谨地闷头吃饭，静得连牙齿碰到筷子的声音都听得见。

　　俞善趁着夹菜的功夫，悄悄地端详了一会儿颇为陌生的大姑姑俞敏娘。

　　她与小姑姑俞馨娘在相貌上有六分相似，依稀能看到曾经清秀的脸上如今风霜十足，一看就是常年劳作辛苦所致，手掌上都是老茧，指关节也很粗大。

　　饶是这样，大姑姑一家三口都打理得很整洁干净，麻衣短褐上的补丁都针脚整齐，看得出来，操持这一切的大姑姑俞敏娘是个体面人儿。

　　不过，这时的大姑姑脸色却不好看，甚至还隐隐挂着一丝薄怒。

　　这怒气中又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俞善瞟一眼小姑姑俞馨娘——只见她脸上的心虚掩都掩不住，强撑着打破冷场面，热情招呼快要压不住情绪的俞敏娘：

　　“来来来，大姐，尝一尝这个汤粉，再尝尝这个炒粉，做法虽不同，倒是一样美味。”

　　俞馨娘提着胆子，殷勤地给姐姐布菜：“大姐，你是不知道，善姐儿现在可能干啦，这风靡全县的米粉可是她的巧思呢。如今还在村中起了一座大作坊……”

　　俞馨娘知道自家大姐夫和大外甥体格高大，饭量也大，怕他们在亲戚家吃饭放不开，吃不饱，特意拿最大的汤碗盛了满满当当的两大碗，就摆在二人面前：

　　“姐夫、俊才，你们吃啊，别客气。菜色不多，不过都是你外甥女庄子上自产的，不抛费什么。”

　　黑脸大表哥原来叫熊俊才啊……不知道大姑父的大名叫什么。

　　走神的俞善瞧着只顾埋头苦吃、时不时点头应声的两个黑脸大汉，稍微有些窘然。

　　俞善就没见过俞馨娘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这过分热情的背后，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心虚。

　　俞敏娘也看出来了。

　　她瞪一眼不敢跟自己对视的小妹，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再看看许久不见的侄女俞善——求生欲满满的俞善赶紧眨眨眼睛，乖巧地冲俞敏娘咧嘴一笑，看得俞敏娘满腔无处宣泄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半：

　　“别光顾着招呼我了，大家都起筷吧，难得这一桌子好菜，凉了就失了味道。大家都多吃一点儿！”

　　俞馨娘刚要觉得逃过一劫，松一口气，就听见俞敏娘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老天爷打雷还不劈吃饭的人呢，有什么事，咱们吃完了再说……”

　　俞馨娘：……

　　其实不怪俞善没能第一时间认出大姑父熊关和表哥熊俊才，实在是大姑姑俞敏娘出嫁后，几乎跟娘家断了来往。

　　当初俞敏娘待字闺中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巧闺女，家里、地里的大小活计都一把抓。

　　俞老头跟赵氏舍不得这么个好帮手，硬是拖到俞敏娘过了十七岁生辰，才匆匆忙忙的开始给她说亲。

　　毕竟按着大晋的户籍规定，若是闺女过了十八岁还不嫁，娘家要出五倍的口算钱，如此，再留俞敏娘在家里就不划算了。

　　当年俞秀才还没能进学考上秀才，为了供他读书，在能明媒正娶的前提下，俞老头把大闺女俞敏娘卖，不，“嫁”给了出彩礼最高的熊家。

　　倒不是说熊姑父这个人有多不堪，相反，熊姑父虽然生得有些黑，却相貌端正，身材魁梧，性情也憨直，真真是条汉子。

　　问题在于，熊家世代都生活在劳山村——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村子坐落在深山里，比着奚晟跟古大夫一直生活的北山还要更偏僻。

　　劳山村，顾名思义是四周环山，土地贫瘠，别说水田了，连平整的麦田都没有多少。

　　村里地少，还出产不丰，没法子，有一小半人都是靠山吃山。

　　平日里打点儿野味，硝点儿皮子，再采些山货，攒够数量就走几十里的山路扛到镇上或者县城，卖得些银钱，再买些粗粮背回家糊口。

　　这样的村落里婚嫁向来艰难，村民们都恨不得能把闺女嫁出去过上好日子，多少也能拉扯一把娘家人，谁会舍得把闺女嫁进来吃苦呢？

　　不得不说，这劳山村的熊家老爷子是个能耐人。

　　熊家虽然不是猎户，他家老爷子却挺擅长打猎，运气也不错，靠布陷阱抓到几回大猎物。

　　老爷子几年间攒了几十两银子，这才有了底气，找山下村子里的媒婆们放话，开始给儿子张罗婚事。

　　因此，当初给俞大姑说亲的媒人，一听俞老头开出的条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熊家。于是，靠着“天价彩礼”，熊家把俞大姑娶了回来。

　　而这，却还不是俞敏娘跟家中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因……

　　当时白翠娘也还没有进门，并不清楚这段往事，俞善还是听大姐俞蔓八卦俞家老宅当年的事，大概知晓了内情。

　　据说俞敏娘出嫁的时候，什么像样的嫁妆都没有，只穿了一身粗布做的新嫁衣，拎了个包袱装上几件常穿的衣裳就出门了，甚至连一床喜被都没有——这样的高的彩礼，这样简薄到寒酸的“嫁妆”，比村里的破落户还不如。

　　都说长姐如母，从俞秀才开始，几个弟弟都是俞敏娘亲手拉扯大的。

　　她掏心掏肺地为家里忙进忙出，耽误到快十八岁才出嫁，却换来如此草率的对待，岂不叫人寒心？

　　俞敏娘性子要强，被家人如此薄待，虽说是听从家里的安排乖乖出嫁了，也是看在熊关这个人不差的份上。

　　但她出嫁当天就放下狠话：既然是卖断，以后就当她死了，跟俞家的人老死不相往来。

　　俞敏娘说到做到，只在小妹出嫁的时候回过娘家一次。

　　再后来俞秀才病逝，她回来奔丧，也只在二房停留了一天，到底是没再踏进过老宅一步。

　　老实说若不是今日相见，俞善都要忘记家里还有个大姑姑了。

　　吃完饭，感觉到气氛不对的俞信，借口要做功课，主动拉着柳和昶，两人乖乖地回书房温书去了。

　　而刘巧鸽自觉得是外人，直接就留在织工院，连晚饭都是端了自己回去吃，压根儿没到前院来露面。

　　于是，堂屋里这会儿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左边坐着俞善、俞蔓和手足无措的俞馨娘；右边坐着大姑姑俞敏娘，还有略显局促的熊关、熊俊才父子俩。

　　叫俞善说，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意思……

　　没人先开口说话，连桌上摆着切好的西瓜都没人尝。

　　然而，躲是躲不过去的。

　　只听“啪”得一声，众人一惊，抬头都看见俞敏娘不再压着满脸的怒气，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案上：

　　“你这性子不见长进，胆子倒是不小啊！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见你吭一声，当咱们家都是死人呐！”

　　俞蔓娘被她这么一吼，坐不住了，她红着眼圈站起身来张口要解释，俞敏娘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忿忿咬牙继续骂道：

　　“柳永寿那个窝囊废王八蛋，他凭什么敢休你？你给他柳家生了唯一的孙子，还给老爷子老太太养老送终，守孝三年，属实的三不出，他柳永寿凭哪条王法休的你？！”

　　“要不是我跟你姐夫今天下山，顺道去柳庄寻你，还不知道你竟然被柳家那个王八蛋休了！我看他是去年那顿打没挨够，想叫你姐夫再去给他松松筋骨吧？有人欺负你，你不会捎个信儿？ ”

　　俞敏娘骂着骂着，眼圈也红了，只恨自家妹子命苦，竟然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更恨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没本事，不能替她撑腰。

　　当初柳家老两口一过世，柳永寿那好赌的性子就压不住了，今儿输上二两银子，明儿输掉两亩地，回家稍有不顺心，就对着俞蔓娘非打即骂。

　　就在去年，有一次俞敏娘夫妇俩也是下山卖东西，特意带了山货去探自家妹妹，恰好撞见柳永寿赌输了回家打老婆撒气！

　　这还能忍？！

　　熊关十分有眼色，特别愿意替妻子分忧，根本不用吩咐，当即眼睛一瞪，像抓小鸡崽子一般，反过来把柳永寿这个连襟一通好打，直打得他再三求饶，赌咒发誓保证再也不去赌了，也不敢再动俞蔓娘一根手指头。

　　俞敏娘明知道烂赌鬼的话不可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离得太远，劳山村的人一年到头也不过下山那么一两次。

　　便是熊家常常要卖猎物，也不过是攒着毛皮、腌肉，三四个月下一次山罢了，不能时时在跟前护着。

　　俞敏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回到了柳庄一敲门，开门的居然是柳家的邻居，见他们来，一脸的警惕。

　　忍着心头的慌乱，再三仔细询问之后，俞敏娘这才知道，那天杀的柳永寿，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抛妻弃子！

　　有人高马大的熊家父子俩陪同着，那买了柳家房子的邻居虽然脸色难看，到底给他们指了条明路，说柳庄的人都知道，俞馨娘带着柳和昶被休回娘家去了。

　　听了这话，心急如焚的俞敏娘也顾不上去镇上买东西了，匆匆忙忙带着丈夫儿子赶到平溪村。

　　好在刚一进村，正在村口乘凉的都是看着她们姐妹长大的老人家。俞敏娘一打听俞馨娘现在的住处，就有人给她指路，径直指到二房这里。

　　俞敏娘一路上风风火火的，又是担心俞馨娘被人休弃受不住打击，又是气恼自己无用不能替小妹出头……

　　谁知道见面以后，竟意外地发现小妹现在气色很不错，不是她想像中的那般憔悴。

　　稍稍放心之余，俞敏娘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终于煎熬着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再也忍不住爆发了。

　　“大姐……”俞馨娘听完话神色莫测了半晌，突然解脱地笑了一声：“其实，我不是被休，我和柳永寿和离了。”

　　她轻轻抬头看了俞善一眼，在俞善鼓励的目光中，细细地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譬如，柳永寿是如何输光了家里的田地，又把主意打到她们母子头上，想要把人卖给赌坊抵债；

　　而撞见此事的俞善，又是如何将计就计，干脆卖掉柳家的房子抵了柳永寿欠下的大额赌债；又花钱托相熟的差役找赌坊的人做局，用假的卖身契换来她的和离书……

　　以及最后，俞善是如何拿金贵的米粉方子跟柳氏族长做交易，将柳永寿打断一条腿，软禁在祠堂，这才换来她和昶哥儿母子俩，可以真正用和离归家的名义，一同回到小镜庄不受打扰地平静生活。

　　俞馨娘语气平静地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遭遇，连俞敏娘都听得泪水涟涟，她却没有。

　　事到如今，俞馨娘只会再三地感念自己的好运，知足如今的生活，再不会因为那柳永寿落下半滴眼泪，不然也太对不起善姐儿的一番苦心。

　　殊不知，此时窗户外面，靠墙根儿蹲着两个偷听的小人儿。

　　刚刚还号称去书房做功课的俞信跟柳和昶，此时面面相觑，俱是一脸的震惊。

　　尤其是柳和昶，已经满脸泪水，却硬生生地咬着自己的一只手，才勉强将哭声憋了回去。

　　同他一起偷听的俞信，也是第一次听到事情的全貌，他紧紧握住昶哥儿的另外一只手以示安慰，心中却在懊恼自己不顶事，满是灰心丧气。

　　俞信只知道小姑姑和离一事有些曲折，毕竟事关长辈私隐，平时家里也没人说得这样详细。

　　此时听来，又是赌债，又是监牢，又是柳家宗祠，倘若没有足够的好处，那些平日里如狼似虎的差役和赌坊的人，乃至柳氏的族长，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姐姐平日里只叮嘱他用心读书，保他衣食无忧，管着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又操持着几样生意，他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成为姐姐的依靠？

　　又过了好半晌，都听不到屋里的人说话。

　　表兄弟俩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见再听不到什么了，便如同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地猫着腰，静悄悄地溜回到书房。

　　此时天亮已暗，熟门熟路地点亮灯烛，两个小孩相视对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坚定。

　　无需多言，兄弟俩肩并肩地坐在书案前面，借着烛光，专心做起功课来。

　　堂屋里，俞善借着起身点亮灯烛的动作，给每个人续水添茶，又悄悄给俞敏娘取来热水巾帕。

　　此时，屋里的人好不容易消化了俞馨娘的话。

　　俞敏娘狠哭了一场，心中松快许多，擦了脸就也不再多言——自家妹子都看开了，又是和离而不是休弃，还能把昶哥儿带在身边，在俞敏娘看来，这日子比过去强上千百倍都不止！

　　见气氛也没那么凝重了，俞善顺势打开话题：“天色晚了，赶夜路多有不便，大姑和姑父、表哥不如就在家里住下吧，家里有现成的客房。”

　　俞馨娘闻言也赶紧劝道：“是啊，大姐，晚上叫姐夫跟大侄子住一间，你跟我挤一挤，咱们有好多年没在一起说话了。”

　　赶夜路太不安全，俞敏娘看了看天色，心知今天是走不了了，遂点头应了下来：“也好，明日一早我得跟你姐夫到镇上赶集，把带来的山货和土豆卖了。”

　　俞馨娘顺口接了一句：“怎么，劳山村也开始催缴税钱了？”

　　“谁说不是呢，今年还催得特别急。”俞敏娘不愿意在妹妹和晚辈面前诉苦，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不打紧，你姐夫攒了好些皮子，我平时也采得上好山货，明日卖了就不愁了。”

　　不愁？怕是不够吧。

　　俞善下午一进院门就看见了，地上堆着两大一小三个背篓，只有小的那个背篓里隐隐约约能看出放的是毛皮山货，另外两个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背篓里，装的可是满满的两筐土豆……

　　要不是凑不齐钱，怎么会山长水远地走几十里山路，把不值钱的土豆都背下山来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