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神》馥郁飞觞

1、半神

　　迦楼罗躺在杂草间，仰望天空，白云苍狗，变化无穷。

　　其实对于人或是其他大部分生命来说，这无风的天气，云的变化慢得揪心，迦楼罗却是自得其乐——佛拈花一笑，世上已是千年，作为半神的金翅大鹏鸟也拥有无尽的生命。只是，真的，饿了，啊……

　　迦楼罗哀叹一声，运起法决，渐渐物我两忘，心境澄明。

　　“迦楼罗。”来人满面沧桑，却自有一种端严华贵。

　　迦楼罗睁开了眼睛∶“你来了。”顿了顿又道，“看来我要死了。”

　　“我们发过誓，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男子微微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续道，“但是我后悔了。要是你也死了，还有谁会记得我？史书上只会记录我生于某年，崩于某年，政绩清平，治民和乐。但是那是对一个帝王的评价，那样空，无血无肉。我却是希望有人知道真的我，那个弑父弑兄，篡夺王位，也切切实实为了苍生努力过的人！”

　　“真的如此吗？”迦楼罗站了起来。

　　“真正的原因是，我舍不得了。你明明还有无尽的岁月，你明明从不为世俗所束缚。迦楼罗，你并不是人吧？”

　　迦楼罗颔首——他们初识到现在，已有四十年，他待他亦师亦父亦兄亦友，他已是尘满面，鬓如霜，而他却一如当年模样。他并非人，早已是清楚明白。

　　“佛经上说，迦楼罗，八部众之一，半神之身。真的吗？”

　　“是。”

　　“迦楼罗以龙为食，一餐龙一蛇五百，可我从没见你吃过一条蛇，更不要说是龙。”

　　“我已活得太久，吃得太多。”

　　“那是真的了？龙蛇性阴寒，迦楼罗会在毒发时，于金轮山山顶翻滚哀鸣七昼夜而死。”男子盯着迦楼罗的眼睛，“你已经不能再吃哪怕是一条龙了吧？”

　　沉默良久，迦楼罗叹息：“想不到你一向不信佛道，却查得如此清楚。”

　　“我是人间帝王，真龙天子，我算是龙吗？”

　　“天龙转世，半龙之身。”

　　“那你吃了我吧！”男子笑了，“于世人而言，你是最虚妄的存在，于我而言，你却是最真实的！这样，我可以归于宁静，不再为红尘俗事和争权夺利而扰，你也可以饱食而遨游，不必焚成一颗琉璃心。”

　　“为什么？”

　　“你真不明白吗？只有你身边才有安宁，而我，如今所求，也只有安宁罢了。我太累了。从小粘你，也化为你的血肉，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史书记载，皇帝驾崩后七日，有鹏翔天，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然其声悲苦。

　　半神的生命太漫长，经不起太激烈的感情，但是那个人，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已投入太多。终究不是神啊，不能摈弃，七情六欲。

　　风中传来雨的讯息，迦楼罗不再逗留尘世，乘长风扶摇直上九万里，回天空之城而去。

　　五百年前，迦楼罗入凡尘俗世，随缘千里，漂泊百年。后来倦了，化为女子，在咸阳烟视媚行五十年。就是那时，他认识了一个叫扶苏的少年。那时的扶苏，温文如暖玉。

　　那时的扶苏是朝霞一般的生机勃勃。那时的他，总是会明朗的笑着告诉“她”，他又做了什么，又得到了怎样的褒奖——来自他的父皇的，来自敬爱他的百姓的。

　　然而扶苏终究死了，也是那时，迦楼罗才真正了解了尘世。

　　扶苏是被他的弟弟杀死的。他的弟弟，叫胡亥——继始皇帝嬴政之后的秦二世。

　　扶苏是一个心怀苍生的人，致死都是。

　　四十年前，他遇到了那个孩子。他一眼就认出，他是扶苏转世，他还是皇子，却比前生更坎坷。

　　迦楼罗对扶苏并无太多感情，但毕竟相识一场，于是留在了那孩子身边。

　　迦楼罗扇翅即为羊角飓风，何等神通，几次的暗中相助，便让天下传言天神庇护。

　　那孩子一直依赖他，最初是因为他的强大，后来是因为他的宁静出尘——红尘多纷扰。

　　迦楼罗也驻留良久，他喜欢那孩子人生的跌宕喧嚣——红尘多纷扰，红尘，也多欢笑。

　　其实迦楼罗早已有感，七天前才真正恍然——那孩子不是扶苏——虽然他做到了扶苏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他最想要的，不过是安宁。世人熙熙攘攘，为利来，为利往。然生生世世生于皇家，当年扶苏的灵魂，也早已倦怠。现在的那个孩子，唯愿归去。

　　迦楼罗向往人世的热闹，却不喜凡俗的纷扰。他可以无情到以那孩子为食，却记得相伴时淡淡的温情。分明是神性的冷硬，却能感到人情的温暖——这便是半神的悲哀。

　　云端之上的天空之城已现轮廓。迦楼罗鸣声哀苦，只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