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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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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闻静和同事落实完接待事宜,确定不会再有人来了,也悄悄闪入会场,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九百多人的宴会厅像插蜡烛似地拢满了。忽然,听见主席台上不知说了什么,她的耳际便刮进“眭雍哲”三个字,随即如雷的掌声轰然响起。
闻静想伸长脖子张一张台上的情景,可隔着如潮的人海,怎么也望不出去。却听见领座的两个年轻女孩正表情夸张地兴奋低语着。
“是眭雍哲!好帅哦!我都要晕了!”女孩作势倒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他要不是到我们系的客座教授,哪里肯来参加这种会?”同伴不屑一顾。
闻静见过她们,是华清大学建筑系的研究生。替导师跑腿,到学会办公室送过几次入会表格。怕这次,也是导师带她俩进来见见世面的吧。
“当然了,罗杰斯爵士的关门弟子,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普里兹克奖呼声最高的人选。连老板这么傲的人,都好脸相迎。”女孩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啊!听说,他是……”女孩俯到同伴耳边,叽咕叽咕一阵嚼耳根:“老爷子跺个脚,上头的地都会震!”她向她作了手势。
“真的假的!”同伴瞪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从哪里听来的?!”
“当然是真的了!”女孩洋洋自得,随即立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传闻他和家里头很淡,就等着他回去接管生意,也不肯,长年累月在外面。”
同伴显然被这颗响雷炸到了,一脸的震惊迷惘,她见到预期的效果,满意了。
“他一个人?”好半天,同伴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你没见过杜老师?哦,也难怪,她今年刚从卡尔斯鲁厄大学进修回来,像公主一样……”
两人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窃窃私语声忽远忽近,似一只狰狞小爪慢慢爬上来,挠拨了半天,一着力,闻静才听见自己心底“筝”的一声,像是断弦的声音。
心中空了一块,却不觉得多么难过,反而存些微微的睥睨之感,俯首看人间,像是高了她们一等,单相思被祭奠掉了,难免心有戚戚焉,却有悲凉之美,需顾影自怜一下来作些点缀。自己的感情升华了,她们没有。
这样出色的男人倘若单身,倒是要叫旁人瞎猜的。我虽蠢,还不至于抱这种幻想,可对伤心的反应到底迟钝了些。闻静低下头,讪讪地想。
眭雍哲开始在台上发言,会场很快安静下来,鸦雀无声,身边的两只小斑鸠也自然闭了嘴,身体前倾,两眼发亮,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隔那么远,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几千瓦的强光灯打在她们脸上,衬出面孔上一层薄薄的油光,崩紧了皮,颇像两只饱满蹭光的橙子。
“商业建筑和景观建筑在当今社会已经取得了一定的实用价值,可精神上的需求尚未通过理念体现出来,不朽的建筑当能唤醒存在于人类心中的直觉潜能……”眭雍哲侃侃而谈,沉稳有力的声音透过回声壁,响彻在整个宴会厅中,在场人无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旁人所指三千繁华,锦帆如曳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的吧,闻静在心中默默想着,自己都觉得失落,似乎还未从“失恋”中缓过神来,逐渐幻化成为一种优美的伤感。
“眭教授,听说您之前在法国的一个小镇待了四个多月。是不是有什么大手笔要带给大家?”记者在台下提问。
眭雍哲微微扬眉,坦然道;“大手笔谈不上。不过,我在朗特住了四个月,一直在当地筹划建一所教堂,为教民们服务。”
“教堂!”四下哗然一片。
连见多识广的记者都感到诧异:“以景观建筑和工业设计闻名的SOM,竟然会对牟利不多的宗教建筑有兴趣?”
眭雍哲连连摆手:“不不,这是我个人的理想,同事务所工作无关。”
闻静忍不住为这句话振奋喝彩,理想!说的多么漂亮!人生倘若没有理想,根本不值得活下去!
“您能谈一谈这项工程吗?”一位女记者迫不及待地问道。
眭雍哲沉默了一秒钟,表情变得肃然:“众所周知,哥特式建筑起源于法国,在设计中利用尖肋拱顶、飞扶壁、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飞天感。塔尖高耸,似要直刺苍穹,与上帝对话,代表着人类一种精神上的需求:摆脱平庸的俗世生活,伸手触及‘天使之城’。在一开始设计这座教堂时,我就将它命名为‘天使之城’……”
“您也想同上帝对话吗?”一名记者冷不丁打断他,半痛不痒地开起玩笑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眭雍哲身上,信任的,怀疑的,仰慕的,冷眼的,期许的,窃喜的……,五颜六色的表情,就像旧时热闹戏中各式各样丑角的脸谱——当不成主角,挤破头充个配角——再丑恶总比坐冷板凳要强。
眭雍哲略忖片刻,神色深得让人猜不透,突然微微一笑,直视记者,话锋就转了:“ 四个月前,我在朗特勘查当地教堂,被当成冒领圣餐的异教徒,你在哪里?”
台下随即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记者不知所以,茫茫然望了他一眼,只好回答:“在报社,帮主编写社论攻击兄弟报纸。”
台下的笑声更大了。
“往前推十年,我刚到剑桥,得了急性肺炎,那时,你在哪里?”眭雍哲紧接着问道。
“农村老家,为凑齐上大学的钱,跟着我妈到城里卖了一头猪。”记者仍搞不清楚他的目的,索性豁出去,朗声回答道。
台下终于“轰”的一声笑开了。
“再往前推十年,”眭雍哲的声音低下去,停顿了一下,才问道:“我在中心医院,看着母亲去世,你在哪里?”
他的面孔上忽然出现一种奇异的表情,记忆似乎很遥远了,忽然一刹那回到眼前,必须纹丝不动才能忍住旧伤复发的痛,只好问得不带痕迹。
“在牛棚里哭了一晚。”记者的面孔开始微微抽搐起来,再也不能保持一贯调侃的口气了。
“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父亲被拖拉机撞死了。”
眭雍哲看着他,走下演讲台,他站在他面前:“五个钟头前,你飞车在路上抢新闻,我在飞机上遇到高空乱流,也有死的准备。可是现在,我在这里,你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世界那么大,有十几亿人,他们有苦恼,但是他们想放声唱歌。”
他说的那样平直清静,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在场人士无一不为之深深动容。
闻静肃然抬头遥望向他,仿佛感到即使然隔了混浊的空气和遥远的距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面部上每一个小细节,甚至嘴角边浅浅的褶皱,耳廓上微小的茸毛……
她伏在前座的靠背上,身体在微微发抖,只感到面孔上的眼泪犹如千百只小蟹爪,逶迤不断,蹒跚而下,落地生根。好似魂魄相撞,那种震撼感以前只在小说和油画中体验过。
她的身体内有东西在酥软,在流淌,在蓄势待发,随着张开的毛孔汩汩地往外冒。
最后一次,是看完《你一生最好的时光》,合上书后久久不能回神,也是这种感觉。
现场安静了有一分钟的时间,陡然间,掌声如雷鸣般响起,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
好几名白发老者走上前去,与眭雍哲拍肩握手。
“他懂我。”闻静心一惊,陡然想到。
整个会场早已沸腾一片,她的心却像是生死交战前的沉舟,满山遍岭惊心动魄的寂静。
闻静默默站起来,随着人潮踉跄地退出宴会厅。一路跌跌撞撞奔到酒店外,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整个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单位租了一辆金杯面包车专门接送工作人员,闻静摸到车位边,直想拉开车门躲进去,却发现司机不在车上,车尾部被另一辆车挡住,动弹不得,司机大概下车调停去了。
横在后面的那辆车崭新蹭亮,车头镶着的像是一个满大街常见的“W”标志。
刚才散会,自己跑得急,这才远远瞧见主任和一干同事往这边前前后后地走过来。
闻静挣扎着想上车,来不及细想,一下冲到主任面前报告:“主任,这辆桑塔纳挡住了我们的车。”
主任从厚厚的镜片中瞅了她一眼,又疑惑地望向那辆车,目光停在闻静的身后,面孔上顿时露出了怪异的尴尬表情。
这时,闻静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对不起,来的时候太着急,没找到停车位,妨碍你们,我马上开走。”
她迟疑地,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去,直到眭雍哲那张脸出现在视线里,她忽觉一种可怜的凄惊,堆积着浮乱的心绪,一点点半酸半甜半明半暗的栖惶,天光暖暖,日夜无边,仿佛等待他的出现,世间才一时明亮起来。
她感到他的目光正灼灼地烧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看,从面孔到脖子已经赤红一片。
主任见闻静呆头呆脑地立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快要哭了,直想笑又不敢笑,一旁的眭雍哲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猜不透是恼是乐,只好出来打圆场:“谢谢你谢谢你,眭教授。”
眭雍哲收回落在闻静身上的目光,点点头,礼节性地同众人道别后,便打开车门,发动引擎,车稳稳地倒了出去,不消几分钟,便消失在街尾。
目送着眭雍哲的车远去,主任这才松口气率领一干人等上了自家的面包车,一行人径直擦过闻静,主任先恶狠狠地训了一句:“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谁的车!”他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面包车前座。
同事经过她,竟还落井下石,洋洋自得道:“还有,那辆车不是桑塔纳,是辉腾,进口车,靠两百万一辆!”
看到闻静显然一副再次受到惊吓,欲哭无泪的小媳妇样,她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