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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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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一场金融危机将香风吹散,我至今闲敷在家。读书时立志要成为第二个张爱玲的梦想只能加深对我的讽刺。
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工作。一天上八小时班,打字、发文件、分劳保用品……为他人作嫁衣裳,发挥十足十螺丝钉精神,只要是人都能够胜任。
十年二十年弹指一过,升个主任不难,气使颐指掌管一名办事员,眼见活脱脱就是自己当年的翻版。再晃个十年二十年,就能功成退休了。
功?真有功吗?应该有的,不然为何还有那么多女孩子捧着这份工乐此不疲,视为毕生的事业来做?
旱涝保收的活计,25岁结婚,27岁生小孩儿。人生大事全都在一生最好的时光中搞妥,何其省力。
可是,女人一生最好的时光也就这么几年,谁都不能担保将来自己不会后悔。
妈妈总是问我,琪琪,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看看,做人一点打算也没有,还有脸皮在这儿阳春白雪!只有妈妈肯纵容我。
是的,我一直窝在家里面写小说,盼望终有一天能惊艳四座,一举成名。
我想,就算成不了张爱玲,拿几百万的版税也是好的。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流芳百世的。
这个物欲的世界,除了名气总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来证明自己才能的,即便是金钱。
可是,这世上的张爱玲只有一个,每天朝九晚五挤公交车上班,拿一千块月薪,锱铢必计,望穿秋水,再嫁个两千块月薪丈夫的女人却有千千万万个。
所以,一年多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很好,日子总还是过得下去的。生活就像一盆没有立马当头浇下的冷水,每天将脑袋摁进水中,日久天长也得渐渐习惯鼻管的酸楚胀痛。
于是,软弱的我慢慢倦怠,日出而息,日落而作。逛江边夜市成了我疲惫生活中唯一的调剂。
夜市卖盗版碟的吴老板同我最熟。入夜,我常常到摊上选一部电影,端一张小椅子坐在江堤上,吹着夜风,手捧小小影碟机,看完了再去换下一部。整夜整夜地颠倒,又是一个遥远的梦过去了。
快入夏的时候,当我再晃悠到江堤上时,看见摊位上换作了一个年轻女孩,正低头弓腰摆弄着货品,大抵都是从外地廉价进来的化妆品。
远远望去只见一个低眉顺眼的轮廓,应该算得上是美的,但那种美不会让女人嫉妒,也不会让男人遐想,放在人潮中很快便被湮没。
正如人的才能一样,除非出类拔萃,次等只能营营役役终其一生。
想到这里,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浮气躁。
“吴老板呢?怎么不来了?”我走上前去,冲口问道。
女孩子一下抬头,同我冷不丁打了个照面,下一秒,我俩都如石化般僵住了。
过了半晌,她才先放缓神色,朝我倾过身子,试探性地慢吞吞问道:“琪琪?你是……赵莹琪?”
“闻静……”我呆滞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女孩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神情有些呆滞,愣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一副嗔怪的表情,眼眶却已经红了。
隔了时间的纱,天地忽然黑白,记忆里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闪动着,绰约地看不分明。
熟悉的记忆慢慢爬上脑海,十七八岁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会承认,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吧。
在这里遇见闻静,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心情激动,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胳膊,大叫:“这几年你死哪里去了?!”
“你呢?去港大读书,是你先不辞而别的啊。”她忍不住抱怨。
我辞穷,只得为自己辩解:“小静,你向来最懂我,知道我一直想去香港念中文。”
闻静沉默片刻,才轻轻说道:“谁说不是呢。你以前就特别崇拜张爱玲。”
说起以前的生活,我俩更沉默了。
闻静是我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逛图书馆,一起做梦。
我俩的学习成绩都不好,我喜欢瞎写,她喜欢瞎涂。倘若能把瞎写瞎涂上升为理想的话,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理想的人。
高考时我数学考了23分,上不了任何大学,妈妈还是花钱送我去香港大学念中文,圆了我的文学梦。
闻静呢?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天昏地暗自顾不暇,只盼着能早早脱离高考噩梦,飞去另一片净土。
暑假回家,知道她家里人已经送她去北京念书,两人就这样失去了联络。
梦想是不变的,友情也是熟悉的,可我俩站在原地对峙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吐出口的仍旧是沉默的气息。
也许,短短五年中发生的改变,对曾经执着的信念开始动摇。毕竟,这不是普通的五年,而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过了好一会儿,闻静才转过身,自顾自整理货品,都是些色彩鲜艳,花里斑斓的指甲油。她将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一字排开,在前面垫上海绵和香蕉水,不消片刻,一个做美甲生意的小角落便收拾出来了,手脚麻利得令我骇言。
我认识的闻静,原不是这样的。她是那种宁可对着呛鼻多多的松节油,也不愿沾一沾香蕉水的人。
现在,她却将画板换成了十个指甲,别人的指甲。长的扁的,锋利的平整的,层层污垢的,甲癣皮炎的……
我的胃部一阵抽动,索性走进摊位里面,四下找出一张小板凳,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肯学你爸妈出来摆摊了,不再画画了么?”我随口问道。
原以为她会触动心事,一溃千里,坐下来对我道尽悲欢离合。不料,她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夜市跟我老公的工作时间对得上,他下班过来帮我收摊。”闻静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我似当面挨了一拳,酸痛来不及涌上,只有彻头彻脑的错愕,好半天才突吐出几个字:“你……你结婚了?”
“嗯。”闻静平静地点点头:“去年就结了。”
我呆住,感觉自己就像个不耐烦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可是,”我站起来,只感到痛心万分:“你才二十四岁……没错,二十四岁就结婚生小孩的女人大有人在,但不是你!你曾经对我说过,要把画挂到卢浮宫去,你会比潘玉良还出名……”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失去了最宝贵的理想,同我见过的那些市井女人有什么分别?难道,这,就是人生吗?
也许是触动了心事,所有的失意一齐涌上心头,当闻静把纸巾递给我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眼泪滂沱。
没想到这死丫头还有心情来同我调侃,对我半真半假地说道:“潘玉良张爱玲有什么好,名是出了,可没一个是善终的。”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腮边的眼泪,经江边的夜风一吹,整个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低下头,盯住手中的纸巾,听见自己问道:“老公很有钱吧,又是你妈相中的?”
“呵。”闻静轻笑一声:“我妈倒是反对,嫌他是个开出租的,要钱没钱要文化没文化。是我自己要嫁。”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好又傻傻追问了一句:“你很爱他?”
如果是爱,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一切,只是为了爱,我释然。
没想到闻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琪琪,你真是。什么爱不爱的?”
“那是为什么?”我彻底懵了,只好开始心急地乱猜:“他强奸你,然后你怀孕了?他曾经对你有恩,你要以身相报……小静,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绝望地捧住脑袋,抬眼巴巴地望着她:“你以前是多么骄傲的人……”
“你啊你啊,是不是小说电视剧看多了?现实生活有这么精彩吗?就是有,我算老几,也轮不到我啊。”闻静又转过身,手脚并用,从蛇皮袋中搬出塑胶支架,一口气撑了起来。
我心酸地发现,那双画画的手,有可能成为艺术家的手,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下定决心,站起来拦住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说什么?”她隔开我的手,平静地问道。
“你忘了吗?你说要找一个真正懂得你的男人,懂你所懂,原谅你所不懂的……像白瑞德那样的男人……”我回头望了一眼货摊上的瓶瓶罐罐,嗓子已经哽住:“你现在这样,我替你惋惜,我……我心里难受……”
闻静松开支架,握住我的手,缓声说道:“怎么会忘呢?你还说你倒向往胡兰成和张爱玲的感情,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忽然打住,没有再说下去,只撇过头说了一句:“那时候,我们真有点傻。”
“是有点傻。后来……”我怔怔地低下头去,忽然泪盈于睫,终于低声说道:“我俩的口头禅一致变成了‘谁是我的眭雍哲’。”
刹那间,我仿佛听见了自己年少时稚嫩亢奋的呐喊,夏日里橙色的夕阳在身后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这会儿怕早已凉透……那是太久远的青葱岁月。
闻静的掌心贴住我的手背,冰凉地感觉不到一丝体温,江岸零星灯火的掩映下,隐约还能勾勒出她往昔的身影,夜色中,耳际只撞进她错乱的呼吸声。她本来性子就执拗,又不爱说话,现在整个人越发沉静下来,竟有些呆呆的了。
我失望之极,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干涩:“你果真不记得了。《你一生最好的时光》,眭雍哲和洛瑶的爱情……高三的时候这本书红透了整个网络,我还去网站上贴了一万多字的书评……你说,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情了……”
“可是,”闻静突然出声,没头没脑地打断了我:“洛瑶终究没有同谁在一起。她和眭雍哲最后还是分手了。”
除了高考,那是高三那年女生们最纠结的问题。
其实,不过是一本当年很火的爱情小说。
男主角出身豪门世家,有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却与出身平民的女主角相爱了。男主角为了家族利益最终放弃了与女主角的感情,从此天涯陌路人。
当下流行的虐文,狗血的情节,意淫的人物,却没有灰姑娘变成公主的经典结局。
看到结尾,眭雍哲与洛瑶在香港拥挤的街头相遇,静静凝望,擦肩而过。深沉久远的遗憾深深打动了年轻的我们,赚足眼泪。
尤其,是那位魅力无双的眭雍哲先生,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令我们心向往之,不能自拔。
明明知道是小说中的人物,却只恨自己不能代入,被这样一个男人爱过,哪怕伤心,也是值得的。
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绮梦,浮世倏忽,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而在明亮又岑寂的黄昏,想起这一段情结,或许是因为爱那个时候的自己,连带着感情都变得柔软起来。
“呵。”我低下头讪笑:“得不到才永恒啊。不然怎么可能迷恋到今天都不能忘怀?”
闻静克制地笑笑,已经不打算再同我讨论下去,又转身去撑第二根支架。
我走到她身边,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小静,我现在……很不快乐……”
闻静停住手上的动作,维持了几秒钟的静止。
我转开脸,目光落到虚无的远处,喃喃自语:“那些好时光,成了我如今生活中唯一的动力。那些与你一起做梦的好时光。”
她慢慢转过身直视着我,目光温柔,望了我好一会儿,才撇过脸去。忽明忽暗的灯光晕在她的面孔上,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夜凉如水,只听见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低声说道:“我,遇到了眭雍哲。”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眭雍哲,你是遇到了你心中的眭雍哲。”我吁出一口气,认同地点点头。
没想到她说:“不,我是真的遇到了眭雍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