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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乐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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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寻不到蛛丝马迹,她们俩单独站在一起,好像还是婚礼上当花童的时候。
那是邻居家姐姐的婚礼,仪式开始前贺迁穿着雪白的蓬蓬纱裙跑来找我,她拿来一块蓝莓蛋糕,笑眯眯地说可甜啦。
我俩你一勺我一勺吃蛋糕的时候,钟翊找来,也穿着一样的纱裙,头上戴着洋桔梗编的花环,长丝带随风飞舞。
她看贺迁嘴边的奶油,哎呀一声,说一会儿再吃,要开始了,快走吧。
我端着盘子,看她问大人要了张纸巾,托起贺迁的下巴,擦擦她的嘴角。
花环还没戴,她又给她缠好丝带,在脑后系了个蝴蝶结。
“走吧。”
和我说了拜拜,钟翊牵起贺迁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远,裙摆散开,像两只白蝴蝶翩翩飞进人群。
钢琴的琴音响起,她们提着花篮撒了一路花瓣。
贺迁顽皮,在台上小动作不断,钟翊一直牵着她的手,直至把戒指拿给新郎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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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静,雪光和月色混合着掺进室内,没有棉被和厚棉衣,脚光着,虽然有暖气可还是敌不过一月底的严寒,我只能蜷在沙发上,揽着抱枕取暖。
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的目光顺着墙上的画落在偏厅斜角的沿廊入口,停了几秒,朝那儿走去。
窗外的银杏跟上次见的一样,残雪挂在树枝上。
我穿过沿廊,再次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室内昏暗,我找到台灯的位置,走过去拧亮。
微明的光线把我笼在一个圆内,我看清桌上摆设的玉器、纸笔和书。
抽屉里是一些印章,几个放佛珠的盒子,除了钢笔和墨水没别的。
书柜里的书码放得整齐,一部分是古籍佛经,一部分是哲学、金融,底下柜子里堆着旧书,一些宣纸和画轴。
我走进卧室按开床头灯,在昏黄光晕中,看到柜子上放着一个长柄木质烟斗,纹路是暗红的,有烟叶烧灼后残留的干枯味道。
柜子的抽屉里只放了一个空白的笔记本,本子有一页被撕掉,我把纸页迎着灯展开,试图看清上一页字迹留下的压痕。
凌乱的什么都分辨不出,我垂着头往后随便翻,无意间摸到纸缝间有几粒粉末,像冰晶,白色的,闻不出味道。
我捻了捻指尖,心不在焉地在想是什么东西,药吗,还是什么营养冲剂。
……
“你在做什么?”
寂静的夜里,一道声音猝然响起,笔记本跟着倒扣落在地上,吓得我一身冷汗。
回头看去,贺折站在门口的暗影里,目光沉沉的,像在浓重的迷雾中。
心狂乱跳动,我怔了片刻才开口。
“我……说错话惹阿迁不高兴,被关门外了。”
“……外面很冷。”
他定睛几秒,视线下移落在我脚上,表情淡了几分,“爷爷不让人进他屋。”
我嗯一声,捡起本子放回原处,又按灭床头灯。
四周陷入黑暗,等适应了光线,我闻到贺折身上冰雪的冷气。
他垂着眼看我,脱下外套裹我进去,余温瞬间纠缠上来,他的手是冰凉的。
我跟着他走过沿廊,走出偏厅,再上楼。经过贺迁房间的时候他拧了一下把手,房间被反锁,里面也没动静。
客卧在三楼,灯亮得刺眼,我去浴室冲了冲脚,出来时看到贺折在铺被褥,目光顺着他的脊背,落在灰色毛衣的暗红血渍上。
他侧过头,露出殷红的眼尾,破裂的嘴角,鼻子底下干涸的血迹。
我拉住他胳膊:“我哥打的?”
他喉结滚动,眼眸浸在湿气中,躲开目光。
我问,他都说了什么。
贺折没答,将被角弄平整,说快睡吧,天要亮了。
他走后我关上灯缩进被子里,窗外的夜空悬在枯树枝头,没有一丝声响。
困意袭来,我缓缓跌进无底的梦里。
梦里交错着小女孩儿的笑声,飞舞的白色丝带,漫天血红的花瓣,又闪现着燕尾的蝴蝶,荡起涟漪的游泳池,兔子红色的眼珠,一大群游弋的银色小鱼。
醒来身上很温暖,天色灰暗,贺折和衣躺着,抵着我的额头,呼吸很轻,像是梦的延续。
他嘴角伤口结成血疤,眼下发青,头发乱着,眉头皱着,睡梦中并不安稳。
我伸手摸到他发凉的下巴,“贺折。”
他听见了,几秒后半睁开眼,隔了片刻把目光聚拢,哑着嗓子问我冷不冷。
我脑子里还是半空的,推他,“你下去。”
他置若罔闻,重新闭上眼,“冷。”
老房子不够保暖,他身上只有件薄毛衣,不知在夜里冻了多久。
我终究于心不忍,把被子分给他,他冷得僵硬,埋低头。
隔一会儿,我问:“视频的事,我哥和你说了?”
“嗯。”
“……是我没护好他,没护好你。”
我摇头,“怪不到你。”
贺折微睁开眼,目光虚晃望着我,说话轻而沙哑。
“大概是我太贪心,兄弟想要,家人想要,你我也想要。贪得无厌的下场,是谁都留不住。”
他眼睛红透了。
年幼时母亲因病去世,未成年时同父异母的妹妹溺水,父亲又因公殉职,家残破不堪,他的内心也是残缺的。
他想要什么我明白,可我没办法,我说:“我犯错太多,太折磨人,以后别挽留我了,你得站到钟泉那边,失去至亲,又被我拖累,他心里比我苦。”
“我这人没能耐,什么都做不好还到处添乱,只能求我哥救他,也求你想想办法。”
“往后多护着他,你自己好好看病吃药,快乐一点,过正常的生活,好吗?”
他掀开潮湿的眼帘,目光空荡荡地散开。
“你又想和上次一样,自己一个人走,是吗?”
我摇摇头:“我年龄不小了,不想居无定所,想过安稳的生活。”
“我挺喜欢程老师,觉得和他相处心里踏实,想和他结婚,不想因为你惹他不高兴。”
“裴清雪人很好,你也不想伤害她对吧,所以往后咱俩断干净吧,别再这样不清不楚纠缠了。”
听这些话的时候,他呼吸很轻,看着我沉默许久。
渐渐地眼神暗下去、冷下去,他横过胳膊搂紧我的腰,再把我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你可以试试,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能疯了以后,会把你锁起来,一辈子都关着。”
我推他,“别说胡话。”
他眸色深黑,埋下头,把呼吸和湿漉漉的泪痕压到我脖子上。
“和裴清雪的婚约是假的,她有她的苦衷,我们逢场作戏,就快结束了。”
“别和别人结婚,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发梢和毛衣一样柔软,我眼睛酸胀,“你还不明白吗,我不爱你,你们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不在乎。”
怀抱紧得人呼吸不畅,贺折把嘴唇贴到我的后颈,咬了下去,力气不大,像蜜蜂蜇人。
他说:“不爱,却能和我接吻、上床,对其他男人,你也这样吗?”
我专会气他,点头嗯一声。
“身体的快乐能缓解焦虑的痛苦,跟吸.毒一样能上.瘾,你应该也感觉得到,那时候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天色渐渐泛白,云层压得很低。
我说:“谁都行,但不能是你,你贪心,想要的太多,我给不了那么多。”
呼吸短暂滞停之后,贺折半支起胳膊低着眼帘看我。
清晨的阳光被他挡在背后,他眸色漆暗阴沉,用指腹划过我的眉骨,沉默持续很久,他下床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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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在准备早饭,看到我下来,笑呵呵地问我想吃什么。
贺折坐在客厅沙发里,闻声后抬起头。
乔行的脸色很差,站在门口不远处,看到我皱了皱眉,“快点儿,司机在外面等着。”
阿姨追着塞给我一个蒸饺,说怎么这么着急,“以前来吃早点,就数你和阿迁最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饱再走嘛。”
我又夹了两个饺子,跟阿姨赔罪,“这次有事,回头再来尝尝您的手艺。”
贺折说:“安姨,麻烦你打包,让小桥和阿行在路上吃。”
“哎好。”
阿姨去拿饭盒,乔行淡看着贺折,“不用,我带她去外面吃。”
贺折回,“安姨忙了一早上,一片心意。”
乔行没再推辞,坐到对面沙发,倒了杯茶喝。
屋子里只有安姨和我说话的声音,她还记得我喜欢吃豆沙包。
“你啊嘴巴刁得很,以前要吃那种不甜的,又带有一点儿甜味的,可难缠了。”
“阿迁呢,傻呵呵,喂她什么她都吃,天天疯玩,所以怎么吃都不胖。”
说起贺折,她悄声道,“阿折比你还挑食呐,虾仁不吃,葱蒜不吃,鱼就吃那几种,吃辣就头疼,可惜我白有做酸辣鱼的好本事喽。”
我也悄声,“他不吃我吃,下次请您去我那儿,就给我一个做着吃。”
“行啊,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乔行问贺折什么时候搬走。
“过完年,三四月份。”
“金鹤湾收拾好了?”
“先不住那儿,在镜云墅区。”
“婚房?”
贺折说不是,“没打算结婚。”
乔行沉默几秒,冷笑,“天天想一出是一出,不知道你在胡闹什么。”
贺折没有回应,安姨也听了一耳朵,压低声音和我打听,“不都订婚了?怎么说不结就不结,哎,这孩子……我总觉得他孤单,以为终于有个伴了。”
我垂下眼帘,把盒子放到布袋里,跟着乔行离开坐上车。
我要回清池一趟,想看看钟翊还留下什么东西。
“还能有什么,她哥都拿走了。”乔行说。
我歪靠在窗边,赖赖地闭着眼,只说再找找。
房子里我的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剩下零零碎碎的,都是些小玩意儿。
很久没来,也没人打扫,桌上积了一层薄灰。
乔行环顾四周,“把房子卖了吧,喜欢哪儿,买给你。”
我摇摇头,“别糟践钱,这儿就挺好,以后还会来住。”
窗帘打开后,日光照到地上,乔行眯起眼睛,“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说重新装修装修,就是套新房子。
“结婚以后呢?”乔行问。
我说跟谁,“程老师吗?”
“哥,他大好前途,我能忍心毁了吗?”
“我不想看到因为我,他没法往前走。现在他想不明白,总会想明白的。”
沉默许久后,乔行问,“对阿折,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眼梢颤了颤,我没说话,转身到卧室去。
抽屉里是些没用的说明书,翻了一遍,有几页横七竖八几个字,大概是钟翊讲电话时随手划拉的,看不出意义。
还有一些便签纸,用了几张,凌乱地写着字。
手机是在这时候响起的,我发现黏在一页画册里的字条,上面是一串英文加数字的密码。
我接通电话,“喂,爷爷。”
贺仲余嗯一声,“阿迁回去了,你们见面没有?”
“见了。”
“她依赖你,以后得麻烦你多陪陪她。”
“嗯。”
我心不在焉,翻看着钟翊留下的那串密码,随手按开台式机。
电话里,贺仲余在说钟泉的案子,他让我好好休息,前段时间费心劳力,太伤神。
我敷衍着应声,浏览记录里没发现什么,有个摄影网站重复出现,打开后主界面徐徐展开,开屏的照片是星空下的旋转木马,天顶有一圈白色的灯。
往后翻没多少,需要用户登陆。
我试着填了钟翊的手机号,再把密码填上去,登录成功。
钟翊的账户被认证为摄影师,消息框积累了99+,很多人关注她。
大部分作品没发表之前我都见过,有些建筑风景,有些人文风物,还有些猫猫狗狗。
消息里都是询问报价寻求合作的,最近一条评论是上个月,问博主怎么了,九年都没有更新。
我看到账户后台侧边有个名为“迁徙集”的条目,还上了锁。
六位密码,我愣在那片空白中许久。
这时电话里贺仲余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我一愣,按下键盘输入钟翊和贺迁的生日,然后贺迁的照片出现了,点击照片翻转,背面还有字。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两次进入我的房间,你查到什么没有?”
如刺的耳鸣突然将我穿透,我僵在原地,贺仲余的声音沧桑阴冷。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告诉别人。”
“那为什么程洵,还有那个姓谢的小姑娘,会去调查我,嗯?”
“乔边,人糊涂一点最好。”
“再继续往下查,钟泉什么下场,他们俩就是什么下场。”
“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