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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一·间章·问姻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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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虹从未去过月老祠,求签算卦之事,更是从未有过。所谓灵验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自然是不信的。父亲洛飞白曾教导他,世上最不可信便是命,无人知晓自己命运该是如何,盲目受所谓天机所困而不能自拔,最终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方才他偶尔听见路过女子提到“道长神算”四字,想起林祧前几日才提过,在沧州遇到了个数算极为高明之人,若是这世间真有得道高人,恐怕那人便可称得上一个。能让林祧这般称赞的人,定然有过人之能。不过林祧接下来却说,大概是高人脾气都有些怪异,那人偏偏喜欢装成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或是乞讨卜卦的落魄道士,衣角上绣着一个难看的葫芦,若能遇到,大可以占上一卦,反正不差。
这些女子提到的神算道人,莫非就是林祧遇到的高人?若能遇见,我该去求签卜卦吗?不过,我从来不信算命一说,为何突然动了这个念头?他正想得入神,身旁的墨冽却先开了口,他说:“阿虹,我们去月老祠看看吧。”
“啊?”他一时有些吃惊,墨冽想去求问姻缘吗?莫非他已经有意中人了?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墨冽是否已有婚约在身,身为少主,若是早早定下婚约似乎也属正常,可是这种事又如何问得出口?他心中胡思乱想,身旁墨冽见他愣住,以为他被看破了心思不好意思,便不再趁机调侃两句,而是正经道:“我想去月老祠求签问卦,阿虹可要与我同去?”
“好。”洛虹点了点头,他眼中含笑,心海难窥之处却生长出难以言说的苦涩,丝丝缕缕,随心潮涟漪渐渐散开。
香火鼎盛,红线铺地,院中姻缘树上挂满了红绸和祈愿木牌,树下是一块山石,石上刻着一个红色的缘字。山石旁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浅,蜿蜒流入殿后。大殿前挂着一副对联,写着“今生有情人终结成眷属,前世皆注定莫错过姻缘。”这里与别处的月老祠并无太多不同,又或者所有的月老祠大抵便是这种模样。这时夕阳欲颓,黄昏将近,前来上香许愿的人也变得少了,烟雾升腾,满目昏昏然的困意。
墨冽与洛虹甫一进殿,便有道人迎了上来,那道人衣着破旧,双眼光华内敛,笑意温润:“两位可是前来问姻缘?”
“月老祠不问姻缘,还能问些其他什么?”墨冽倒有些好奇。
“想问什么,便问什么。若是别人当值,便是不能问,今日是我,便可以问。”道士笑得很温和,洛虹眼尖,看见道士道袍一角绣着一个奇怪的葫芦,看来所谓缘分确实奇妙,他才忆起林祧所言,便亲眼见到了林祧口中的高人。
墨冽不知高人之事,干脆道:“我想问我所求之物,究竟何时才能得到。”
道士呵呵一笑:“小兄弟问得爽快,你所求之物,倒与这月老祠相合了。若是不介意,便过来抽一支签吧。”说罢,他又笑眯眯地看向洛虹:“这位小兄弟呢,与你同伴所求一致否?”
洛虹摇摇头,道:“我求姻缘。”道士顿了一顿,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小娃儿倒是有趣,大概是道士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一对了,也请来抽一支签吧。”
签筒摆在月老像的供桌前,墨冽已先抽出一支签,洛虹走到墨冽身旁,墨冽一脸高深莫测,不知他那支签上究竟写了什么。他心中默念所求之事,刚摇出一支签来,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耳边传来那道士的笑声:“两位均是我的有缘人,那便破例送你们一次。世事如梦,所求何物,便去梦中亲眼看看吧。”
这香气难道是迷药,有人想对我们下手?洛虹反应很快,手中的姻缘签被他掷向身后,以防敌人偷袭。虽已闭气,他一时仍觉得头有些昏,身体站立不稳,有人扶了他一把,看来墨冽没事,他不由心中一松。他打量周围,两人仍是在这月老祠的大殿之中,他身旁站着一脸奇怪的墨冽,只是那道士却不知去了哪里。
墨冽眼神阴郁,低沉道:“这道士可是你我仇人?还是故意捉弄我们?”洛虹知他又想到了阴月门的那些女人,心中愤恨,便转移话题道:“这世上竟有能让我们二人对话的幻术吗?我倒是不曾听闻。”墨冽却冷冷笑了,“我可不知,现在的你究竟是幻象,还是别的什么。”
“……”对话被墨冽硬生生掐断,洛虹已是无话可说,只好往殿外走,却被墨冽一把握住了手,“干什么?”他下意识没有挣扎,便被墨冽拉到了怀中。墨冽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这样的姿势他还没有忘记,这与博戏坊中的情形有些相像,他回想起那时种种,脸不禁红了。墨冽在他耳边低低地道:“我能确定我自己身处幻觉之中,但你是什么?”
想来墨冽将自己认定是幻觉,洛虹也不再和他解释,而是笑了,他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
墨冽稍微有些迟疑,他不确定地道:“既是幻觉,那定然是让我见到想见之物,但是,为何是你?”
“!”洛虹忽然想到道士所说的话,亲眼确认所求之物,若是那高人所言非虚,我俩身处幻境之中,此刻身边的墨冽便不是他本人,而是我心中所求……?
这一念头既起,他心中不觉大震,我求姻缘,难道说,我对他……
那若有若无的苦涩之意如坚冰始融,化为春水潮起而出,满心满口俱是苦到极处。
是了,便是如此。我为何不敢承认呢?自江州重逢以来,自天门山一别之后,自初见饮酒之时开始,我心中早有所察,只是不敢承认,只顾着自欺欺人罢了。
我究竟在犹豫什么?为何不敢坦然相对?即便是幻境之中,我仍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么?
洛虹从墨冽怀中挣出,在墨冽开口说话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墨冽,我喜欢你。”他盯着面前恋慕已久的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墨冽会说些什么呢?洛虹心中涌起一阵慌乱,即便是幻境之中,他仍感到心脏已非自己所控,在胸腔中跳动得剧烈而疼痛。若是被拒绝,此处无拘束之地,我会落下泪来吗?
墨冽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未说,只是垂眸叹了口气,将他的手轻轻掰开,紧紧握在手中。
洛虹沉默着,方才的话未剥夺他说话的能力,却耗尽了心中的勇气,现在的他甚至连逃避的力气也失去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冽,纵然脸都有些僵硬,仍是维持着坚定的神情。
墨冽嘴角忽然扬起,他的笑意很浅,甚至有些陌生,但终究是一个不带任何锋利棱角的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一个普通的英俊少年,面对心上人向自己表露心意,稍稍有些腼腆,却难掩满心欢喜。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按在洛虹的脑后,洛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这天地间的声息都止歇了,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在胸中激荡。“闭眼。”墨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极轻,像害怕惊飞停栖的蝴蝶,然后他低头,吻了下去。
这是洛虹的第一次亲吻,唇齿交融的感觉有些生涩,对方的动作极温柔,即便是幻境之中,他仍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就像火焰一般热烈,与深深刻在他记忆中的一致,那火焰在他身体里灿烂地燃烧起来,直烧到他的心底。他回想起天门山上的诀别,若是再无相见之日,他会如何?江州相遇的那一刻,他想自己从未如此感激上苍。
上天有眼,你还活着。
上天垂怜,让我再见到你了。
梦境终究是要醒的,虽然只是一刻心愿得偿,我已心存感激。洛虹双手抱住面前的少年,感受到对方同样回抱住了自己,他的心跳得更快,紧闭的眼却又涌上一阵酸楚。
该醒来了。心意已决,他突然咬了那人一口,他咬得不轻,口中涌入腥甜味,大概是咬破了对方嘴唇,那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来呢?洛虹始终闭着眼没有睁开,他不知道,若是睁着眼,自己是否会为这虚假的幻象消逝感到痛苦。
一炷香燃尽,余烟袅袅,黄粱一梦,梦幻泡影。烟消梦醒,两人仍站在供桌前,并未感到其他异样,虽然不知那道士用的何种手段,但似乎并无恶意。
“你就这么把签丢了?”墨冽看着睁开眼后便一直笑意不减的洛虹,想到自己在幻境中的遭遇,有些郁闷,“不看看究竟写的什么?”
那道人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墨冽反手将手中一直紧捏着的签插入签筒,签文一共四句十五字,他轻声念了一遍,只觉得可笑至极。不过……他伸手抚过唇上幻境中被咬伤的伤口,转头看向远处捡起签正在细看的洛虹,一时有些惘然。
那时心底涌起的冲动,并非作伪,只是……
他不禁苦笑,只是什么呢?我本就不知我究竟所求何物,求签之时,只是见那道人说什么都可问,才如此发问。这不过是我的梦罢了,不知洛虹又看到了什么呢?
若是父亲见到洛虹,会说些什么呢?他心中忽然浮出这个念头,又不觉失笑,我怎么想到这般远了。
洛虹转眼已走了回来,脸上云淡风轻,淡然将签放了回去:“我们回去吧。”
“你的签文写了什么?”墨冽不禁问道。
“八个字。怎样?可以吗?不清楚。” 这签文莫名其妙,洛虹回答得极为坦然,墨冽却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不问我的?”墨冽有些奇怪,洛虹却道:“不问。若是灵验,你再告诉我吧。”
“好。”墨冽凝视着他的脸,“一言为定。”
大殿外已月上柳梢,夜冷人稀,只有一排排红烛缓缓燃烧,火焰明暗不定,烛油在夜里凝固成泪。姻缘树枝叶繁茂,一条条红绸与许愿牌安静地垂落在空中,夜风偏冷,它们便带着成双成对的姓名和相守一生的思慕,在冷风中轻轻摇曳。
“你想挂一个吗?”墨冽忽然开口。
洛虹摇头:“念想罢了。”说完他眨眨眼笑了,一种莫名的悲伤生在他眼底,如雾般弥散开来,让他眼中的墨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这里我不常来,看不见的念想又有何用。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墨冽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见洛虹已走出几步,便快步追了过去,“品剑大会之后若是无事,今日未去的几处,可以改日再来。”
“哈哈,少主难道喜欢上了沧州城吗?”“哼,难道不喜欢便不能来?长虹剑主可真是浅薄。”
那时候墨冽想着,若是与父亲见面之后将误会解开,他便能光明正大地与洛虹并肩出游,再不必如今日这般缩手缩脚。他还记得那本记录风土人情的杂记上提到雪狮谷与冰柳林,都是罕有人至的奇异之地,洛虹可曾去过?不知洛虹家住何处,比起逾云崖又如何?最后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日在屋里太过憋屈,一次出游竟令自己心乱至此。哈,来日方长,我又何必现在便自寻烦恼?
清风徐来,他与洛虹并肩而行。夜凉如水,繁星皎皎,远处车马俱歇,灯火阑珊,身处他乡,却有归处。
高天之上,月渐西沉,原本寂寥无人的月老祠缓缓踱进一个道士,那道士走到供台前,从签筒里抽出两支签,凑近烛火,将签文照亮,他慢吞吞地念出声来:
一人问所求之物何日可得——
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另一人问姻缘——
何如?可耶?终未可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