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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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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述年月朝城,有一名唤“暮里城”的一等金桂繁华处,城门向内七里街,街尾一颗十来人方能合抱,树冠极广的合欢花,那合欢花下是当地一户望族,此户老爷姓甄名闵,字逸仙,十五岁进学,娶了金陵护国公余侯的嫡女为妻。甄老爷性情恬淡,喜读典雅文集,赏乐侍兰,奉养父母,为官甚为自爱,城中人人颂扬敬种。
甄老爷与夫人余氏早年抚养有一女,长到七岁,一病竟就没了,阖家伤痛;第二胎是位公子,名唤甄平,如今正值幼学之年,甚是聪慧端正,酷喜读书;膝下还有一女,生得是粉雕玉琢,乌眸大眼,夫妇二人极为宠爱,如今正八岁年纪,乳名玉珠儿。
甄老爷有侍妾孙氏,孙氏育有两子,长子甄涪,与甄平同年,年幼少许。同甄平一处读书,极其敬仰自家兄长,其资质好歹如何不曾有显现;小公子甄楚年岁尚小,不过孩提幼子。
近日甄府内传出来一段奇闻,原是甄府太夫人林氏得了一梦,梦中上仙莲花一点,指引向西南方,曰:“三月三日,三山三树下,早年遗珠可得寻回”说罢,点化一物落在太夫人手中,仙光散淡后一看,竟是一朵打造得十分精致的晶彩琉璃合欢花。太夫人从幻境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喜不自禁,再一看自己手中,那合欢花好端端拿着,忙得着了丫头小厮们去请阖家来商议。
家人皆称奇,观那盏琉璃合欢花光彩异常不俗,信服出处不凡。
“母亲向来礼佛重教,从来是勤拭莲花台,胸怀悲悯心。想来,乃是重天仙人点化何物教母亲领受也未可知。”甄逸仙恭敬地奉还琉璃合欢花,交换其母手中,缓缓道来。
众人皆颔首称是。
“非也,”甄老太爷手握书卷,翻过一页去,“岂不知此等非妖异之事乎?”
甄逸仙一拱手,“请父亲大人指教。”
“相传甲年乙朝,一乡绅夜发一梦,竟得仙境走了一遭,末了有一仙人下法旨一帖:乡绅王丙,侍奉三清勤勉,着降仙物投身汝怀桑木中,汝可速取之;乡绅梦醒,急唤家厮壮丁伐木取那仙物;此乡绅王丙乃是当地蚕丝大户,所有桑木之数,无人可能尽言者;家中用人长工未有敢伐者,乡绅家人皆来劝服,妻儿泣告,高堂苛责,王丙枉顾左右做他言。然,桑木尽数伐去,未见一无。苍翠茫茫倾倒几日后,育蚕院内白蚕皆殒绝毙命。王丙家败,人丁凋零,皆因一梦耳。”
阖府听罢,心中各异,左右商议做一团。厅外有一位幕客倒是旁若无人地大笑一场,堂内愕然。
“不知是哪位西宾,何故发笑?”甄逸仙询问。
“甄老太爷,太夫人,甄老爷,夫人,”厅外走进一人,深施一礼,“晚生失礼,万望见谅。”
“缘是劲松先生,还请先生作解。”此先生姓冷,号劲松,甄家幕客中最是乖僻。
“我笑那王丙竟不知法旨深意而强取仙物,乃至家破。”
一众面面相觑,不得其意。
冷劲松捻须沉吟一番,“太爷所述故事记载于《清水录集》,众人皆可考究,然此部,册页年久失散,所录有失;小生有幸,曾拜读《清水录集》全册,王丙仙游之旧事乃有未可料想之续。”
“那日王丙家中大伐木桑毕,邻近桑蚕小户皆惧。有一户怜惜桑叶没土,择鲜叶饲户中白蚕,昼夜光阴过隙,此户白蚕俱作金丝茧。”
听者无不声道啧啧,一片喧哗。
“缘此,鄙人笑那王丙知而不解,解而不全,白白断送家中产业。吾等后人鉴前人之纰敝,应识得其中全貌,则不覆旧履断辙。”
“冷先生之言极有深意,烦请先生替老身解了此梦为好,作甚打算可速决策。”太夫人着侍女请冷劲松近旁就座。
冷劲松谢过,“合欢花却忿解忧乃吉祥之花,梦境中上仙所言‘遗珠’应为故日所失,西南方‘三山三树’,小生略有耳闻。三月三日祭人祖,感念女娲抟土造人。”冷劲松接过杯盏,请了堂上诸位,茶盏合盖间,“似是故人归来罢。”
夫人余氏座间垂泪不已,“可怜我瑞珠儿,七岁便没了,三月三便是我儿生辰。”余夫人所言“瑞珠儿”乃病逝长女乳名。
厅堂内外唏嘘,太夫人、夫人等近旁多是劝解之人,绢帕、醒神膏轮番传递。
甄逸仙深叹,心中也多有思及爱女瑞珠儿。
老太爷辞了众人,入了内堂,面有不忍之色。
冷劲松见自己一番言辞惹了许多眼泪,起身欲意请辞离席。不想甄逸仙给拦下,原样请入了座,施了一礼。
冷劲松凭白受了这一礼,忙不迭起身还礼,见甄逸仙入了座,随即也落座。
“先生不知,我夫妇二人有一女,长至七岁,一病没了。此女灵敏非常,异于同龄孩童许多。曾得大觉寺方丈提点,方丈言,我儿佛缘深厚,不可长久于人世。果不得伴我夫妇二人膝下许久,病得古怪,没几日便凋零。”言至此,甄逸仙黯然许久,“若果如先生言,能再得我儿瑞珠儿,阖府深谢先生解梦;只此‘三山三树’无人有所闻,还烦请先生亲往为好。”
“鄙人受荫东家几载,未曾有甚建树以报公之厚待,此次定是欣然往之,自会安排妥帖,寻得故人归来,教东家阖家团圆。”
“先生所言,甄某甚感欣慰。想那三月三日之期已近,不妨明日打点启程;甄某二子---甄平、甄涪,还望先生携同前去,可做一番历练。平儿行事稳重、涪儿非骄纵劣子,可用。”
平、涪二子听言,上前施礼,垂手听令。
冷劲松逐一还礼,末了仔细打量起两位公子:甄平身量单薄,书卷气却是厚重,着瘦竹纹样的月白衣衫,神态沉稳;甄涪虽亦垂手侍立一旁,气韵却是俊逸得紧,一色茶白;冷劲松思量平公子科举仕途无虞,这涪公子观之亦非池中物。
太夫人、夫人自有叮嘱,不作赘絮。
是夜,家中众仆各屋收拾打整。
榕畔居内,太夫人着人传话给外屋人准备马车细软衣物,又道天仍旧寒冷,火盆银炭汤婆子等皆备上。“断不可冷了我瑞珠儿。”
清玉堂中婆子丫头忙作一团,余夫人泪眼婆娑坐在堂上,余夫人贴身大丫头---秋晚指点仆人为平公子备下所需诸物。
“王婆子,您老听好了,这个青色荷包有些零碎银子和几串钱,教您当家的王大师傅收好了,路途有打点的,王大师傅自行做主;这个缵银丝荷包让小厮雁闲收好了,有两张银票,五百两和一千两,一并有些碎银子。我自会理清花销对账,仔细着些。”王婆子点头应声下去了。
暮烟舍一切如旧,并无甚烦扰纷忧。孙娘子嘱咐小丫头鹿儿向后厨要了胭脂鸭脯、酒酿荷藕、清炒时蔬、甜香果子;少时鹿儿臊红了脸到孙娘子跟前回话,“后厨陈婆子说没有,只给了咱们屋这个。”说罢打开了食盒,盒内几碟子日常小炒,粳米饭两碗;孙娘子叹了一回,打发了鹿儿下去,唤来甄涪奶娘--赵妈妈。
孙娘子交给赵妈妈一个红绸小包,“阿娘,这里头是我当姑娘时戴的一对金镯子,金头看着很足。您看,又得劳您走一遭了。”
赵妈妈接过首饰,贴身收好了,拿出手帕子哭了一回,“我可怜的涪哥儿。”
孙娘子劝解道,“阿娘勿要伤心,日子还长,咱们这些年也都过来了。”
赵妈妈抹了泪,“娘子实在太过软心肠,怎的不肯多为两位哥儿做谋划?娘子做姑娘时是那样......”
孙娘子深叹一声,打断了赵妈妈,“阿娘莫要再多言。早些早回罢,照旧换些逢雨楼新鲜菜式果子;宣和堂有些新进的山鼠毫,好胶墨,阿娘比量着置办些罢。我平日存了些好酒,我瞧着或许能体面些了。”
可巧鹿儿倒了茶来,“阿娘可不用买进那笔啊墨的,今儿一早,平公子教藤苍小厮送了好一包东西来,我边上瞧见了,可不就是那许多的文房四宝么。涪公子看着可欢喜了,公子还给了藤苍些小玩意儿。”
孙娘子同赵妈妈唏嘘一回,称赞了甄平品行,彼此嘱咐了些许事项后,赵妈妈自去料理了。
霁月亭处悄然无息,甄涪廊上独坐。
“涪哥儿,”赵妈妈举着灯走进了,一件茶烟绸面大氅挽在手中,“夜里这等凉,怎可在水岸边长久坐着?”说罢,为甄涪披上大氅。
甄涪谢过,仔细打量了身披的这件氅,道“赵妈妈,何来这样好东西?”
“孙娘子熬更守夜做了许久,说是可巧赶在明日哥儿出远门前缝制好了;这绸面是年前从夫人那儿得来,又得了些新棉,红绒缎做衬,针脚做得极细。”
“辛苦我娘,也应留着些个给小楚儿做两件衣裳要紧。”
“楚儿哥也不坐别处去,成日里也是在暖阁里的,不打紧,反倒是屋内衣着极暖和了,出了门是极易被寒气扑了,着了凉。”
甄涪心知是赵妈妈好意劝慰,便不再说甚,只道是片刻便回,请了赵妈妈先往。
一时赵妈妈走得远了,四下依旧静随风动,那枯枝乱叶落在水面上倒像是一幅画似的,定住了。甄涪合了合衣领,把眼瞧向那天际间的月星,又去读那云团走向姿态,料定明日是个朗朗晴天。
水岸远处一阵犬吠,惊起一片振翅。
“片玉水芒茫,鸦点月衣裳。蟾抱桂枝头,何谓立人闲。”
“清晖这‘茫茫’二字实在不符今日好时节,幸哉吾弟有折桂之志,他日必定一鸣金鼎。”甄涪听了这一番,心中也是一惊,回首查望,缘是兄长甄平,倒是缓了好些。
“竟是兄长。”甄涪起身施礼,让甄平一把挽住,“兄长请廊前同愚弟稍叙片刻。”
“我知你不作表露,但定是心有郁结,特来宽慰几句。”
“惭愧惭愧,古人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愚弟时刻谨记,只是那许多的道理我确是晓得熟读,但依旧满腹不安。求兄长为我排解一二才好。”
“古人所言‘天命’,清晖,莫要断言是那生死簿的定调,亦或是贵贱天定;何况,吾弟之才华岂能被断定‘无命’?清晖心中顾虑,兄何以不知?然古人亦云‘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如何不解其中道理?莫要作那些个无味的犯愁;且容为兄敬祝吾弟生辰罢。”说罢,甄平从袖笼内抖落出个皮酒囊,朝着甄涪敬了一回。
甄涪哪里肯受礼,虚侧过身,赶忙拱手、惶恐两句,便也饮了一口,恭敬奉请甄平一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