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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主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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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里的青鸾与神仙还未落下便断绝生息,身形消散,只留一颗细小的晶粒彰显曾经的存在——祂们的神格。
煌煌昆仑,须臾化作神灵的遗迹。
她想不到祂们经历的是什么场景,不过看着伴随遗骸消散落满一地的箭镞,也不难想到这场杀戮的模样。
在昆仑山上消散的都是持银请柬的次神,拿金请柬的主神或许还在抵抗。她取出自己五彩斑斓的请柬,回到了最初的落脚点。
将目光投向过往,她看到红海之上箭矢如流,红海之下尸横滞渊。
神力封法期的神明,与人类几乎无异,在成百上千倍的人类面前,徒有飞翔能力的神无法避开屠戮。
何况,早已结束了。
人类的船只连通红海两岸,不为众神宴饮,是为他们头顶再无遮拦的狂欢。
他们抢走诸神美丽的衣衫和珠宝披在身上,享用祂们的美酒佳肴,还用神遗落的神格和金银请柬当赌博筹码取乐。
她不被众人瞩目,直到取走一人手边的晶莹神格,那枚通透的晶粒在她掌心待了片刻便畅行无阻地穿过她的手掌掉落,赌徒听见动静才察觉自己的筹码被陌生“人”拿起。他不觉恼怒,正要抢回,在座的人眼睛纷纷直了——漏网之神?!
各自握住神血犹未褪尽的长矛,他们略有可惜这位美貌的女神看起来不会有值钱的遗物留给他们。
而她抬头看看他们杀气腾腾的脸,抬手起浪,顷刻间掀翻红海水面上所有船只,然后稳稳压着水面。船沉没,人溺亡,她依然如来时,在水面之上伫立。
岸上的人拿着弓箭长矛惊疑不定,她安然踱步,从水中拾取众神的遗物……
……1999 AD……
“金银请柬,武器法宝,衣裳首饰。也就这些了,于你们而言不过赴宴而已,总不必搬出所有家当。”
用温柔的气流给自己造了把座椅,她端坐高空俯视世人,洁白的发丝垂下轻轻摆动。忽而她看向身边天使:“……还有,你们的神格。”
“我听龙说过,是颜色各异的小水晶,”米迦勒见她神色如常,继续道:“我们去见证她的死亡,她称我们是‘旧时代种子萌生的新芽’。”
她许久不说话,天使便陪她沉默。祂对众神时代遗留的唯二神明不甚了解,但对她们的关系也有基本认知——
“钱钱真不像她。”银河悠远,传来一声叹息。
亲如姊妹。
地上水迹漫延。无论新月还是六芒星闪烁之地,又或是神之子受难刑具所屹立之处。夜晚星光下,波光水色降临在亚伯兰的后裔与敬拜他所敬拜的神的信徒土地。
地上除了水,也逐渐增加了恐慌的人。米迦勒感受到他们的惧怕,不免恻然:“神啊,如果您想警示人类,何不命令加百列吹响号角。”
“我无意审判他们,只在等待[人]的选择,”她依然低垂眉眼观看世间,却说起两千年前神子之殇:“米米,人很有意思,即使是裁定好的规则,他们也乐于打破……就像他们知道玛利亚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可还是选择杀了他。”
她的声音像重复历史,沉静淡漠:“迦南的人与耶路撒冷的人都做过选择了,现在轮到罗马的人了。”
数小时过去,应有的日出没有光顾黑夜,似乎有谁遮住太阳,让这颗星球上的生灵弃决光明。
“祂们倒是捧场。”
她保管众神遗物,神的辖地自然愿意卖她面子,她划出的信仰之地很快被众神的遗念扩大到全部生灵的地域。
她无奈地剥去几块地域上的黑夜,就算没有太阳,也能透过一部分日光,不会影响其下人们的正常生活。
等待选择的时间比她想的久,说明她的代牧竟然如此胆怯无能。电力代替日光照亮人间,她的不耐让米迦勒感到诧异。
“花花。”
远在教宗城邦的加百列听到神音顿时不困了,恭敬聆听神谕。
“在他面前显现,我等了太久。”
……
“不要怕,孩子。”说出这句天使专属出场台词,加百列一如既往听到眼前人骤然急促的心跳。
若望保录二世险些吓晕,可惜他四周的神职人员心理素质也好不到哪去,一群人整齐地打摆子,互相缓冲正好无人摔倒。
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百合花,加百列收起羽翼走向他们,和善地通知人群中央的教宗:“神对您耐心有限,命我敦促您履行神谕。”
祂笑看他们打湿的鞋子和衣袍:“圣子门徒之长的继承者啊,您也不希望溪流变作洪水,信众陷入永夜吧。”
天使的话很有效,教宗顿时嚎啕大哭,加百列程序化地露个怜悯表情就飞到一旁不再搭理他们。祂自认不是富于善心的天使,相比威慑一个人类老头,祂更愿意带领军团吹响号角,给人类一点末日前奏。
现在教宗痛哭,连夜聚集此地的高级神职人员们却不能劝慰他了,毕竟现场真有个天使,随时审视他们的行为。一时典籍故事涌上心中,他们连十字也不敢画了,一个赛一个安静乖巧。
不过有人从人群中走出,坚定地走到加百列面前。
“尊敬的使者,请允许我申告,”他面向加百列躬身,缓缓道:“神爱我们,在我蒙受感召之前,我就沐浴在神的爱中。我也爱神,直到生命尽头,我也会用最后的力量爱他……”
“她。”加百列饶有兴致地微微眯眼看着这个人,顺便好心纠正他的用词。
“主啊,”他微怔,短促地叹了一声,两手交握在胸前:“我有众多不足,可我愿尽我所能消弭她的烦扰……”
加百列从高处飞下来再次打断他:“若瑟·拉辛格,神将和你对话,她要你立刻选择听或不听。”
枢机团副团长拉辛格主教愣了愣,不过一次呼吸的时长便选择跪下。双膝落地的瞬间,身下那片的水迹退散远去,他跪在干净的地砖上有点无措:“……当然。”
[小若瑟,回去睡觉,听话。]
加百列没提醒他,神的正经告谕向来是“公放”的。往远了要让深渊巨龙耳闻,近处至少遍布水晶天神殿。刚才那句话,估计她收着力,也就让整座城邦听见而已。
神音落地,一道温柔无形的力量扶起拉辛格,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站好了。
“主啊……我的主……”
七十二岁的拉辛格想说什么,但此刻全部情感凝结为眼泪。他捂脸哭泣,不为得偿夙愿亲自见证神迹,而是他的神听起来年幼虚弱,但那样温柔,如对待孩童的口吻对待他。
加百列没给他伤感的时间,只往他眼前立起一道门。拉辛格看着这扇熟悉的卧室门,虽然擦不完眼泪,但他知道过往种种起伏从此安定不波。
看着他打开门,走进去,加百列的声音只让他一人听见——“安心睡吧,你未诞生,她已祝福你,你拥有她的爱。”
……
响彻城邦的神音和原地回家的拉辛格让挤在伯多禄大殿里的人们近乎绝望,他们再迟钝也回过味了。神不是用那几个来路不明的罗刹人试探教宗的虔诚,她已然对教宗,或是整个教会上层心生不满。
若望保录二世心似已灰之木,他自问同样虔诚,为什么会遭受神严厉的责难。
抬手,他顺着方尖碑的方向举起烧红的食指,双眼看着质地古朴粗糙的麻布衣袖。
还用妄想么,神根本不承认他这个“白衣仆人”,神的宽容在于没有公告世界他已被厌弃。
身为神在人间的代牧,他不被认可就是极大的罪。
好吧。
若望保录二世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环视他的同僚们,脸颊生出微笑:“众兄弟姊妹,我亦罪人。”
说完,他便走出殿堂。
一路涉水,他看不到广场另一头疯狂的媒体和信众,只听见温吞的水声在空旷的广场回响。
走到方尖碑,教宗才在灯光辅助下看清那几个气息微弱的罗刹人。他们身上荆棘锐利玫瑰艳丽,但也不难看出遮掩在外衣下的枪..//支刀具。
弑神之罪……
他不再多想,弯腿跪到他们之间。
从种族上讲,他们都是斯拉夫人,眼下又都是罪人。
随后,他折起手臂,将炽热的指尖摁在胸膛上。
……
若望保录二世没有等来烈火焚烧罪孽,连指尖的热度也消退了。就在他的大脑即将冒出质疑神之类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看到了阳光。
太阳普照世界,没有在此处吝啬,温暖的光芒令人心安定……也带来躁动。
近卫队和罗马军警没有拦住城邦外滚滚人流。当太阳破出黑夜,人群再也耐不住心中滋长的激动,不约而同疯狂涌入城邦边界线。他们中有扛着摄影器材的媒体人,但更多的是穿雨鞋的普通信众。
人们很快看到了方尖碑下的若望保录二世,于是朝他围拢,就算不知道他为什么跪在这,仍然默契地高声齐呼他的名号。
如今的他面对这一幕热烈的赤忱心中唯余平静,他仰面看着近处一张张崇拜兴奋的面孔,没有给出任何他们期待的回应。
直到一位矫健的记者挤到他面前,大胆询问:“圣父,您能否为我们解答今天推迟三小时的日出和全欧洲来路不明的积水?这是神迹吗,还是第二次降临的预兆……哦天呐,您背后是些什么人,他们已经死亡了吗……”
“请不要那么称呼我,我是罪人,”身披麻布的教宗对记者伸到面前的话筒说道,他不理会人群里传来的惊呼,真诚地劝说众人:“请回家去吧,回去吧。”
记者和信众显然不满足于这两句回答,他们试图让教宗继续开口说话,叽叽喳喳的人声一概无效,老人沉默跪着,等待神的安排。
“水!水升高了!”不知是谁高声尖叫,立刻让众人的注意力从教宗转移到了地面的水。
水面上涨到近一米,好在能冲进城邦的都是身手敏捷的成年人,淹住半身也没有危险,还有好心人试图去搀扶年迈的教宗。
天空明亮,但是亮得有些过分,不知来路的刺眼白光凭空取代了太阳,犹如一重洁白的面纱笼罩城邦,模糊了生灵和死物的界线。
布灵布灵的白色形影站在水面上,像白色烈焰在水上燃烧。群星合唱的歌声从上方降落,天使雕像也复活了,闪烁华光的羽翼飘落水面,散开圆满的水波。
地面与水面由内而外交换,人群被推到广场边缘,她来到若望保录二世面前,低头看着他。
惶恐不安的老人浑身发抖涕泗横流,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他好像看到了幼时至今经历的一切场景,无法分别自己的恐惧对象到底是神罚还是死亡。
“我不愿将钥匙予你。”
该来的终于来了,响彻伯多禄广场的声音令平信徒惊讶,若望保录二世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不过依然哭泣。
“我知道你是虔诚的,但不纯粹。”
甚至为他说明原因,神温和的语气让若望保录二世产生了难得的勇气,他抬起头辩解,哪怕双眼被白光刺激地痛苦不堪:“不,我主,我心中唯您……”
“波兰。”
她说了一个地名,他的祖国,那个执政..党派属于无神论的国家,也是他深爱的土地。
他的虔诚真实存在,不过不仅仅基于神圣感召,而夹杂了对一个政权乃至一种意识形态的敌意。他将圣座洁白的法袍化为无形利器,为自己所用。
“卡罗尔,”她呼唤他的本名,只令他一人听闻:“你应宣布辞职,离开圣城,只带这身衣装回到波兰去。”
“神啊……”
即将成为前任教宗的老人一时分不出这种程度的惩罚与死亡孰更残酷,更多是感念神没有当场将他扔进岩浆池,反而给他留一份主动辞职的体面,
他抹去眼泪,庄重拜下:“我必遵从您。”
近六百年过去,出现了第二位辞职退位的教宗。
卡罗尔按照约定,除了身上的麻布长袍,两手空空地离开城邦。就算华沙为他安排了专机回国,他的行程也力求低调。好在梵蒂冈的焦点是新教宗选举,他没有被注意。
他回到祖国就被安置在首都华沙一处有专人负责安保的独立住所,华沙当局不至于苛待他的日常生活,但严格限制他的社交出行。
退位后的次日,史上时长最短的教宗选举结束,他不出意料得知当选的是曾经的枢机若瑟·拉辛格,他选择[本笃]为名号,是新上任的本笃十六世。
后来他听说这次新千年选举,世界各地枢机是被天使领入城邦,不过陷在水中的他们看到水在拉辛格的脚下变成陆地,便选择一起呼喊拉辛格的名字,用最古老也最朴素的选举方式推选出了新教宗。
卡罗尔不知道拉辛格是否是在她的注视下披上白袍,也不再猜测她的考量。
他开始熟悉他逃避多年的世俗世界,阅读时政新闻,虽然他如此年老已无可能成为一位政客,但他似乎找到了顺从于灵魂的快乐。
特别是新千年分裂的苏罗联邦和后来几度变色、改换旗帜的前加盟国动荡难休。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写了许多心得笔记,直到他在回国后的第五年离世,这些文字被商人看重,攒成一部噱头满满的《教宗笔记》出版。
其中有句话,因为广大读者传播出圈,变成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梗——
[康米主义或许是高尚的,但一定是脆弱的,摧毁他,可能仅需教宗主持一场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