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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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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拿到国家赛金牌的当天,京大就和黎青生签署了协议。
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即刻交付给青生本人,而且,作为出征国际竞赛的国家队队员,如果明年三月能拿到世界级名次,无论院校还是更上层的教育机关都不会吝啬发一个奖金大礼包给为国争光的学子。
寒假将至,外公外婆鸿书切切,日日催讯,青生打算回家过了年再回京大备赛。
离京前,她去向陆教授告别,这位慈祥和蔼的老先生是她未来的导师。
老先生勉励她一番,着重强调了她需要注意健康,甚至恐吓她今后的学习强度是很大滴。
黎青生一概应下,走出导师办公室的时候遇见一位正在打电话的师兄,委屈抱怨着:“……陆院有了心头宝,咱们彻底成草了,一见小丫头比见了亲孙女还高兴,啧啧啧……”
陆千帆门下一水儿男徒弟,全员师兄,她一听便知说的是自己。
那位师兄忘情地说“谁不是竞赛进来的”。黎青生没管,径自与他擦袖而过,倒是师兄的抱怨声戛然而止,旋即他匆促的脚步也极快走远了。
青生:……
火车慢慢摇到梅城是凌晨四点多,黎诏在出站口,立在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接到自家姑娘,抢走青生的行李箱自己拖,还伸手:“来,书包给爸爸背。”
“不用。”青生躲过他的手,离远了些。
他姑娘最爱记仇,几个月了还生气呢。
“你和你爸生什么气,你看我们不照顾你,你都进医院了。”黎诏陪上笑脸,天知道他露出笑脸有多稀奇。
青生刚去京大就进了一次医院,黎诏心急如焚赶到北京,哪知道人家说忙着看书,根本不愿意见他。
没办法,黎诏只好百般恳求联系他的那位辅导员多多关照自己女儿。
“从小到大,你一直在边凉,都是妈妈照顾我和黎进生,你照顾过我吗?”黎青生一点不客气,说完还想了想,哼出一声冷笑:“唯一一次是我妈差点把我打死,你从边凉回来陪了我三天。”
剩下的话也不必讲了,黎诏知道她想说什么。
无非是她搭救护车亦非首次。
六年前被抬走抢救这件事黎青生可以提,他和虞晚云永远不会提。
被刻意放逐的记忆就是被默契遗忘的炸弹,不定时、无预兆,迟早探出人心,炸出血肉模糊的惨象。
多少年来,这是黎诏头一回因为一句话,泪水盈眶。
青生拽回自己的箱子往前走,黎诏在寒夜中淌落两行泪,刚落下来就用手掌抹掉了。
他追上女儿,夺回行李箱,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那事……是你/妈妈不对,可青青你说心里话,我们难道不爱你吗?我们疼你爱你比对你弟弟多得多……”
如果他们喋喋不休的“爱”是肆意打骂,毫无尊重,那么爱这个字只是他们练嘴的一个音节而已。
蓝生迅速捂紧耳朵,青生站定,实在无法让心情平和,吼道:“少给我说这些!”
她跑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无客的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去:“师傅,去梅东附中。”
“你干什么?你不回家了!”黎诏上前扳住车门,把青生往外拽。
司机师傅被这出情景闹得一脸懵:“哎哎,你要干啥,小心我报警了。”
“这我女儿,要报警也是我报!”黎诏用力扯开车门,连带抓出青生。
摔在地面一滩污水凝结的冰壳上,青生眼眸里也倒映出污秽的罪念。
司机骂骂咧咧驶走了,喷她一管尾气。青生闭眼,站起身,将手心融化的乌黑全擦给黎诏。
“你爹站这你敢扭头就走?!”照着女儿头上挥出一巴掌,颅骨的硬度就像它主人的反抗一样客观、不可忽视,那便索性再来几巴掌:“还敢不敢!”
头晕目眩,眼前模糊。青生字字分明道:“爸爸,你会老的。”你不会永远有这么大力气实施殴打。
黎诏脱力般停下手,不敢相信听到这句话——没缺过她吃穿,没缺过她上学念书,仅仅因为严厉一点的教育,他们十几年的含辛茹苦都成了无用功。
只记仇不记恩,他和老婆原来养了个仇人啊。
知道女儿回来,虞晚云昨天就买好了肉和菜,就等做给她吃。黎诏想到这觉得心痛无比,他把行李箱往青生面前一推:“行,你走吧,想去哪儿去哪,我不管了。”
求之不得。青生捡起倒在地上的拉杆,招来一辆出租车:“去梅东附中。”
学校有她的小床铺,书包里放着她的奖金。
有住处,有钱花,脊背贴着书包里放置的几摞粉红色纸钞,她什么都不怕。
到梅东附中正好六点半,冬天夜晚漫长,临街的学生宿舍楼已经亮起灯光照出一方天地。
校外早摊都铺陈开了,青生没急着进学校,她站在墙根卖小馄饨的铁皮推车边,就着高吊的白炽灯泡吃了碗馄饨皮,再吹一吹几片香菜叶,吞下几口混合了各种调料粉的开水。
廉价的烟火气变成口鼻呼出的白茫茫热雾,人仿佛有了新力气,四肢活泛起来。
黎青生拖着箱子走进宿舍楼,宿管老师热情地嘘寒问暖,甚至帮她把箱子搬上三楼寝室。
“好久不见呀,”推开门,青生奉上见牙不见眼的笑容:“我想死你们了!”
“小青青!”
“天啊你回来了!”
“小青青你长高了诶!”
“真哒?”她摸摸头顶,开心得不行。
南望北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寸许长度,笑道:“真哒,应该高了三四公分呢!”
元旦过了就是期末考试,学习时间很紧张。室友打了招呼都匆匆赶去食堂觅食,也有南望北这种吃腻了食堂饭菜的挑嘴小姑娘,抱上一袋什锦果仁切片面包直接去教室自习。
“马上放寒假了,你干嘛非要在期末考试前回来?”望北和青生的座位没动,还坐同桌。
她拆开面包包装:“你在北京考的怎么样啊?来,帮我分担一点,啊呜——”
“啊呜”一口咬住望北递到嘴边的面包片,青生含含混混地说:“我不记得期末考试,一回梅城就来学校了。”
核桃、腰果、葡萄干、蔓越莓干,甜的咸的、软的脆的糅合在同一种食物中,别说还怪好吃。
“考试没问题,三月去濠江市参加国际赛,”青生细细嚼着面包片:“我已经和京大签好合同了,下半年入学。”
竞赛的国家队成员只有六名,对应金一银二铜三的获奖人数,青生必然是前六的成绩。
望北被惊到了,教室里同学越来越多,安安静静地背书看书,她压低嗓音问:“你拿了金牌是不是?!”
青生不动声色地点头。
拿了国赛金牌的大佬不想回家休息,竟然跑回学校,这是何等崇高的向学精神。
“嘶——”望北似模似样的倒抽一口冷气,忽然想起漏了什么,声音没控制好:“你和京大签约了?华大没签你么?!”
同学们:?!
两位大佬在说什么,他们也有点想听(*▽)
前排小哥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手里还捧着《高中必背古诗文》:“南姐,我仿佛听到了梦中情校的名字。”
“你几个情校?”望北吐槽:“转回去!”
“就京大一个。”他摆出一双狗狗眼,把望北膈应得寒毛直竖。
青生用安抚的眼神和望北对视一眼,在分外安静的教室里解释道:“我和京大签了入学协议。”
同学们:!!!
还背什么课文,大家快来围观神仙啊!
平日里最是高冷不可攀的重点班爆发出奇异的躁动,惹来走廊里的学生频频侧目。反正不是正式上课时间,还真有一两个好奇心重的跑来问出什么事了。
每年全省的京华名额基本都被他们瓜分,其他学校能冒出一个半个都难,去这两所院校对梅东附中的重点班学生而言仅仅是时间早晚的区别。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惊异于基本没和他们一起上过课的黎青生,从高一跳到大学。
“我现在学竞赛还来得及吗。”不知谁哀叹道,也有人问青生:“小青青,你还会参加高考么?”
指着前排男生手里的古诗文,青生也不确定:“我语文落下的课程太多了,补起来也慢……”
“你去比赛完回来也就三月初,高考在六月初,”南望北帮她合计:“三个月突击一下语文,够用了。”
“到时候再说吧。”早读课铃正式响起,黎青生绕开人群:“我先去找南老师。”
金牌、获奖证书、签约协议书依次摆到南仲文的办公桌上,免不了被办公室所有老师围观了。
国赛金牌固然珍贵,但是这份签约书才是学校更需要的荣誉——无论今年的高考成绩如何,现在已有一个学生被京大录取,怎么都划算。
南仲文早上没课,好好坐下和青生聊了会儿,问她在北京的学习生活,今后的规划。
关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在青生成为梅东附中的传奇校友之后,也变为南仲文老师激励一届又一届学生奋发拼搏的实例。
不过这一次谈话的结尾,是她永远压在心底,哪怕退休离任,也没有对人说起过。
最终她还是讲述了这件事,在这位她最出色的学生去世不久,央电为其录制纪录片时找到了她。
“我认为教育不能全部依靠学校老师,家庭也需要承担责任。”
“我可以下结论,如果父母能给予她温和的家庭环境,真正地尊重并且支持、理解,她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彼时,头发花白的南仲文回忆起那个冬天的清晨。名字还是黎青生的女孩讲述完自己的竞赛之行后,脸上飞扬蓬勃的神采渐渐敛去。
她祈求地看着南仲文,请老师帮一个忙。
“老师,您能不能帮我在学校附近租一个房子?”青生踌躇问道。
迎着不解的目光,她低声解释:“我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