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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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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老师给优秀作业贴完小红花,再挨个分发,走到进生旁边,放下作业本的同时温柔鼓励他:“黎进生,你姐姐又跳级了,你也要加油呀!”
放学铃聒噪完毕,换小伙伴叽叽喳喳。黎进生如梦方醒,他胡乱把书本塞进书包,也不管书页褶皱,往背上一负就撞开人墙往外走:“让开,我要回家。”
“咱们早上不是说好放学去我家院子玩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霸道小女生拽住进生的书包带子不让走,其他几个同学也有些不乐意,一道拦住他。
被堵住的进生甩掉书包,略有怒气地质问他们:“我要是跟你们去了,等我回家我妈打我骂我,你们谁能帮忙?”
左右各扎一个高丸子头的霸道小女生喜欢在头上戴各种红色饰品,学动画片里男神哪吒的造型。她本是直冲冲的性子,威慑全班久了,大家也喜欢叫她“风火轮”。
“和我们玩难道是干坏事吗?”风火轮小姑娘觉得危言耸听:“你/妈干嘛打你?”
“我姐都上四年级了,从来不和别人玩,”黎进生说完这句话只感到心里数不清的委屈漫上眼底,他拿袖子擦掉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我没她学习好,要是再去玩我妈肯定打死我。”
死生亦大矣。风火轮张了张嘴才想好措辞:“怎么可能,你妈打死你是要进监狱的。”
四周一片应和,可是二年级的小朋友们好像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安慰措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朋友慌张难过。
怎么不可能呢,将哭脸埋进臂弯的黎进生还是忘不了两年前妈妈把姐姐打昏的场景。油黄色的竹棍,救护车悠长恐怖的呜呜声,还有妈妈和姐姐去医院后,围拢到他身边询问事端的大爷大妈。
他当时脑子像积了浆糊,只会重复回答“姐姐晕倒了,妈妈打的”,围住他的人们好像想知道更多,眼冒精光问题不断,一位爷爷按住他的肩膀非等他说得明明白白才能走。
直到他怔怔的说不出话了,几个阿姨呵呵一笑,留下一句“怕是傻了吧”,嬉嬉笑笑地走了。
人群终于散开,他提着双腿往家走,看到没来得及关上的家门竟然生出了些庆幸的念头——姐姐不在,他还是能回家的。
等了两三天,姐姐和爸妈相继回来。姐姐被安置好了睡去,而他又挨了一顿骂,并得到父亲“以后再不写作业我也揍你”的承诺。
黎进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生第一个补作业的夜晚,有父母的争吵做伴奏,透过门缝依然字字可闻。
他甚至轻手轻脚去卧室瞧了瞧青生是否被吵醒,他低下头看着沉睡的姐姐脸上伤痕未褪,很同情她。
然而此后不久,直接去一年级上学的姐姐再也不是他能可怜的了。
远在老家的奶奶会因为他是男孩偏爱他,父母却更喜欢显露出学习优势的姐姐。
不用别人家的孩子对比,姐姐就是他的学习标杆。
和小朋友们一起站在进生身边的蓝生叹口气,飘荡回家。
专心冲洗小油菜的青生抬头就见蓝生看着窗外沉默。
青生没理她,蓝生喜欢对着窗外世界出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甩甩手上的水,取出菜叶掰开继续洗。细细的水柱带走泥污,绿菜叶马上变得水灵灵嫩生生的。摆到筲箕里沥空水分,只等油盐作伴,同游肚肠。
“咱们已经变成进生的心理负担了。”
蓝生轻声道来:“他是个活人,我却一直拿他当一个原生家庭的恶化因素,然后得出对比结论……”
“打开盒子,猫的死活才能确定,”青生接上词穷的蓝生,缓和说道:“有了弟弟,才知道爹妈能不能一碗水端平……这不是你最初的设想吗?”
若要自问黎进生无辜与否,青生相信她的甲方蓝生,还有久久未闻的系统早就做出安排了。
“我没有动摇任何信念,也不是怜悯谁,”跳下窗台,蓝生又有了笑容,就是看起来有些冰冷:“我让一个不符合政/策出生的,原本被药物杀死的胎儿降生。他能活在人间,不对我感恩戴德,难道还想怨恨我么?”
“或许他并不想活着?”青生歪头反问。
她们很少谈论黎进生,而把更多闲暇投向父母的言行——像两个身陷囹圄的科学家更愿意给狱卒做观察实验,然后在整理好的一系列实验报告里埋下一个个越狱的钥匙——而不是浪费时间抱怨牢房墙角湿腻的苔藓。
“他可想了!”蓝生嗤笑:“连妖怪都想修炼人形,何况他本就有了胎灵,离投胎成人半步之遥。”
所以更没必要因黎进生浪费思绪,还有情绪。
青生无奈地横了蓝生一眼,昨天看过一半的彩色插画少儿版《红楼梦》还反扣在桌面上,她反手拿起书,背靠桌沿一目十行地扫过五颜六色的书页里单薄的几行咏絮词。
黎进生和虞晚云前后进家门,虞晚云换了拖鞋就过来将青生紧紧搂在怀里,不住亲吻她的脸颊,口中翻来覆去说着“青青真是妈妈的骄傲”、“我女儿给我长脸了”、“妈妈最爱你”……
被禁锢在温暖的怀抱里,眼前依稀飘飞万千柳絮。满目怔然的青生勉强打起精神,似模似样地回应:“我也最爱妈妈,我永远爱妈妈。”
“看书吧,妈妈给你做饭去,”虞晚云眼里的慈爱都快化成泪水洒落了,她抚摸女儿的肩膀,看见摊在桌面的书本,心间又涌起柔情:“还想看什么书我都给你借回来。”
青生莞尔:“这本都没看完呢。”
天呐,她的青青怎么这么乖啊。
虞晚云一副“夙愿得偿”的神情给女儿轻轻带上门。想起女儿跳级考试的优异成绩,还有女儿新班主任在电话里恭维她教女有方,虞晚云心里塞满了自豪。
等她看见摆在灶台旁干净整齐的蔬菜,仿佛头一回见,极力惊叹道:“哎呦,菜都洗好了。”
哼着小调热锅烧油,虞晚云不一会儿就做好了晚餐。娘仨坐在餐桌前,虞晚云正式表扬第二次跳级成功的黎青生,还让黎进生向姐姐看齐。在母亲的敦促下,他垂着头允诺期末考试能冲刺第一名。
心情尚好,自然待人宽容了些。吃过饭,再一遍好声好气叮嘱儿子努力学习的必要性,虞晚云终于闲适地依在沙发上给黎诏打电话,告知他女儿学业进步的好消息。
听到电话那头黎诏乐得话都说不连贯,虞晚云脸上笑意也没断过。夫妻俩说说笑笑,还打算暑假带青生去首都旅游当作奖励。
同样坐在沙发上,蓝生冷漠注视浑身散发幸福泡泡的虞晚云。
这抹灵魂至深处,支撑魂体的核心不同于青生空白无物。
而是难以休止的痛苦。
翌日,姐弟并肩走在上学路上。旭日初升,将两个孩子的身影照的很远。
黎进生偏过头看姐姐,阳光正好落入他的眼睛。他眨眨眼,手抓紧书包带,轻声喊了声:“姐姐。”
青生蓝生都转过脸看他。
“你还会跳级吗?”进生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在克制什么。
这个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青生脱口而出:“肯定会啊。”
蓝生曾经就读的高中就有住宿生,不用捱到大学,她基本可以确定高中就能在住处方面脱离家庭。
多跳级几次,早提去高中住宿舍岂不美滋滋。
“姐姐,”进生咬咬牙,突然大声道:“我永远追不上你了!”
“我也认真学习了,可是我现在连三年级的书都没看过,更学不会四年级的知识!我已经很久没有找朋友玩了,昨天和他们说好要去一个同学家的……但是老师告诉我你跳级了,我就知道我以后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了!”
进生的哭诉完全没有引起蓝生的情绪波动,她飘到进生身侧,摇头晃脑很是玩味地念道:“苛政猛于虎~猛于虎~”
前言不搭后语的诉说就差直接讲明虞晚云在迫害他这个小可怜了。亲妈不分昼夜耳提面命他向姐姐学习,像姐姐一样不玩耍、不娱乐,一心只读圣贤书。
黎进生一一照做后终于知道,他再努力,也追不上青生。
这不是黎进生近期偶感,昨天风火轮的话就让他心头一亮,有了明确想法。
梳两个冲天鬏的女生一大早刚踏进教室门,马上兴冲冲昭告同学们她家小区院子后面有一条废弃铁路,曾是跨越这座城市连通南北的通路。
外婆家在北,奶奶家在南。随便选一个方向,沿着铁轨走下去,都有人接他吧。
打着这个主意,同学眼里孤僻内向的黎青生罕见地站出来,走进人群,攒足勇气询问:“可以加我一个吗?”
“可以呀!”
“一起来呗!”
“哇,好学生都和我们一起玩了!”
被集体重新欢迎接纳的感觉真好,黎进生一整天都洋溢着开心劲儿。
直到放学前,他得知青生跳级——雀跃的心脏瞬间坠入冰川。
“再哭就迟到了。”青生不想安慰他,连倾听他哭诉都嫌浪费时间。
此时的黎进生不在意迟到的事,仍自顾自说道:“我不想待在家里了,我想走。”
蓝生不再阴阳怪气地念“苛政猛于虎”,她收敛了戏谑神色,面容平静。
“谁不想呢。”青生的反问很短促,说完就撂下进生独自往前走。蓝生拍了拍进生脸,想把他拍醒。
谁不想走?
进生没想到被爸妈偏爱的青生会有相同的想法,他追上去,边跑边喊:“姐——姐——”
是啊,险些被妈妈打死的姐姐难道不会憧憬远走高飞的那天么。
他都忘了,姐姐早就没有在妈妈面前笑过了。
“姐姐!姐姐!!”
他追上青生,不再哭泣,刚才被泪水清洗的眼珠倒映出明亮的惊喜。
太阳高高在上,青生进生的影子成了两道平行线。
两条南辕北辙的路,此时合并成同一条轨道。
承载无法回返的时间火车,去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