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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红烛焰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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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大明吉日,诸事大吉。
传闻上一任七剑之首洛飞白出身乃是中州的名门望族,但在他携夫人退隐山林之前,洛家便已迅速地销声匿迹,再也不曾被人提起过,算起时日,甚至比七剑合璧击退魔教,长虹剑名震江湖更早。毗邻洛水的老宅被一把大火烧成白地,唯有位于临阳的一处偏宅留了下来,但也早已无人照看,二十年过去,周围林木森森,隐天蔽日,院中瓦漏墙颓,枯草凄迷。
三年前,日常如一潭死水的临阳城忽然起了小小的波澜,那废弃二十多年的宅邸又重新住进了活人,这件事在当时也不过属于城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间宅子仔细算来已经位于外城,风水更是不好,虽然建的极好,面积也大,这么多年连起念头收购的商人都没有,如今连记得那家主人姓氏的人也寥寥。在城郊算了几十年命的陈瞎子连连摇头道:“困龙地入落虹,黑夜赤星流血,大凶,大凶啊!”听见这话的小孩们嬉笑着“瞎子又看到大凶啦”,纷纷跑到别处去玩了。
有名望的老人想起那家主人原姓洛,细细回想又记起那家原来还有个年少有成的长公子名叫飞白,却不知这家人后来去了哪里。存着忧虑的心观望了一阵子,只见搬来的那家人行事极为低调,平日便少人出入,加上又在外城,日子久了,大家便也淡忘了这件事。
这半月以来,临阳城外的大宅拉起了红绸,颇有几分张灯结彩的气氛。入城的马蹄声响不绝于耳,乘客腰际大多配带着带鞘的兵器,冷峻杀气直拨得人心中弦惊厉响。好打听别家闲事掺和搅场的泼皮和无所事事蹭吃蹭喝的无赖见有喜事便要组队去讨个好处,不想去了才知道要娶亲的乃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洛虹,跑得快的还保住了几颗牙。据他们中块头最大,拳头最硬,只丢了四颗门牙的恶霸丁一所说,教训他们的是个穿着绿色小褂的小姑娘,扎着红头绳,看起来娇怯怯的,收拾起人来却可怕得要命,那一拳一脚,挨在身上跟铁棍打的一样,别提多痛了。
“哎呦,小的就是癞蛤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哎呦,求姑奶奶您放了我,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随便调戏姑娘了啊——!!”
“哼,本女侠放了你,快滚!”恶狠狠地往那流氓脸上踏了一脚,见那鼻子流血的流氓忙不迭地捂着脸撒丫子跑了,那绿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没用的家伙。”她甩了甩鞭子,闷闷地从散开的人群中走了出去,不想迎面正撞上在盟主府前下马的姜麟。
“灵儿姑娘,这……”护送铁森山庄二小姐,如今的旋风剑主夫人燕茜苒前来的姜麟远远便注意到街上一片喧哗,不知是那户人家的姑娘被无赖调戏,快马赶到正要出手,只见那被调戏的姑娘一巴掌扇得那流氓满地找牙,再一看,那少女不就是洛虹将娶的舒灵儿姑娘吗?待嫁少女当街怒打恶流氓的场面让他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对。倒是灵儿爽快地向他问好,夏家少主夏暝跟在后面也到了,扇子一拍便夸灵儿飒爽英姿,不愧江湖小魔女的名号。灵儿伶牙俐齿,夏暝也能说会道,两人天南地北谈得投机,姜麟站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甚是多余,恰好若蓝正从大门里出来,“沐姑娘!”他心中一喜,便迎了上去。
“姜少侠?”沐若蓝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屠龙一事后,整个江湖都震动了,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古书传说的神物当真存在;二是七剑合璧竟有力量能够斩杀龙,这使七剑乃至武林盟的威慑力远超从前。当年性格温和的燕期楚做盟主时行事宽厚,江湖也多年风平浪静无大事发生,魔教作乱后墨厉钧既已身亡,人们对新任盟主洛虹并无太多的敬畏,推他上位,一则是诛灭祸首之功绩无法抹消,另来则是其余诸门诸派互有不服,七剑均是年轻一辈,不掺和诸多恩怨,从七剑中选人,这也是一桩好处。
七剑谨守与雪山门的约定,龙之现身乃是天地异变之兆,龙威现世恐危及世人,并不透露乃是他们请求并助七剑屠龙的讯息。但半月前不知从何处传出消息,半年之后,剑鬼将铸成最后一剑,届时神剑择主,还请盟主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前来观剑。剑鬼二十多年前铸成七剑并交与当时的武林盟主燕均,之后便杳无音信,更有传言说他早已死了,此时重现江湖,若说与之前种种毫无关系,怕是难以令人信服。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些什么,却不知到底要发生些什么。
就连洛虹三日后的婚礼也……方才一席谈话,所牵涉实在太广太深,她已十分疲惫。
“沐姑娘?”身边紫衣青年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她却只能苦笑,“我没事。”
“我送你去休息吧。”姜麟看出她言不由衷,知道大概又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
“不,”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少侠无事,不妨陪我逛逛吧。”
“洛虹!恭喜呀!真没想到第二个成家的居然是你!”熊雳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快的像一阵风,他随即迅速地关紧了门,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屋内没人了,才凑到正在看书的洛虹身边低声问道:“那小魔女真那么好?做兄弟的虽然一定支持你,但你和若蓝的婚约就这么不要了吗?”“大奔!”洛虹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和若蓝之间并没有什么。而且,我对灵儿也并无男女之情。”
“洛虹,你这样可就不好了啊!哪有这样耽误人家女孩子的!不喜欢就不要娶啊!”熊雳脸有些涨红了,“我喜欢的还不肯嫁我呢!”说完这句,他的脸变得通红,说话声音也小了,“我说,你可别告诉莎莉啊。”
“我倒是很羡慕你呢,大奔。”洛虹微笑了,他的脸庞依旧因少了血色而显得苍白,这时连嗓音也沙哑到流露出一种虚弱的姿态,“我不能因为喜欢谁就去告诉他,然后和他在一起。当我非常想做一件事的时候,结果却往往做不到。”
“……?”
“我娶灵儿,是为了一个承诺。”洛虹的神情已恢复正常,依然是那个笑容坚定又温暖的白衣少年,“有人与我交换了承诺,她为灵儿求一个盟主夫人身份,为了保护她。我与她做了约定。”
“好吧。”熊雳摸着脑袋,一脸迷茫,“我真是搞不懂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你既然娶了人家女孩子,就得好好对人家啊。”
“大奔!有人找你!”窦淇枢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小圆脸上冒了几滴汗珠,大眼睛又亮又狡黠,“说什么以前说好了要你请喝酒?”
“啊?我请谁喝酒?哦哦!那不能让他等久了!”
看熊雳急吼吼地去了,窦淇枢眨了眨眼,偏头盯着洛虹,洛虹微微一笑,解开桌上的包袱,往前一推,油纸包得鼓鼓囊囊的几大块,全是林祧的秘制鸡腿,淇枢利索地撕开油纸,一手拿一只,先咬了一大口,神秘兮兮地笑,“洛虹你听说了嘛?大奔好像喝醉了对莎莉表白了诶,可惜莎莉没听到,他问都没问,就以为自己被拒绝了……哎,好像灵儿也回来了,洛虹你不去看看她吗?”
“没有必要,她也并不很想看到我。”洛虹头也不抬,继续看书。
“诶诶,这句话说的有些不对吧,她见到你不该很开心么?要不然也不至于才见了三面就要死要活要嫁给你,你说是吧?”窦淇枢一本正经,“大婚之日还有三天,九月十七可是大好日子!再说英雄救美然后以身相许难道不是一段佳话嘛!你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难不成是想自挂东南枝?”
“你胡说些什么呢?”洛虹终于放下书,他瞥了鼓着脸的小神医一眼,“林祧没来,你倒是学他学得越来越像了。”
一提到林祧,小神医胖乎乎的脸又皱了起来:“别提他了,那个混蛋,你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还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赶不过来,都在外头跑了大半年,上次见了个面就又跑了,还死活不肯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真是的,他到底在干嘛啊!”
“哈哈。”看淇枢纠结的样子,洛虹不禁笑了出来,他摸了摸淇枢的头,“林祧虽然不在,不还是带了很多秘制鸡腿过来吗?还有长长的亲笔信,还千叮咛万嘱咐地拜托我帮他哄着他家的小淇枢呢。”“谁小啊?!”淇枢跳了起来,“我快满二十岁了!”
“好好,不小了不小了。”洛虹竭力忍着笑安抚他。雨花剑主窦淇枢虽然只比他小半岁,但看起来却比他要小上三四岁。不仅因为淇枢是他们七剑当中最小的,较为年长的林祧平时又如同哄小孩一般宠着他,加上神医心思单纯,无忧无虑,其余七剑总是忍不住将他当小孩来宠着。
“对了,”又扯了一根鸡腿的淇枢突然想起来,“我刚刚在路上遇到若蓝了,那个叫姜麟的和她在一起,孟大书生和他夫人也在;莎莉的灵鸽传信说她要晚一点到,唉,可怜的大奔又要觉得莎莉讨厌他了。”
“看来人要到齐了啊。”洛虹将书合上,神色却有些黯然,“各派掌门早就到了,武林盟主的大婚之日,又有谁会不来呢?”
三年之约已过,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九月十七,大明吉日,诸事大吉——”
主持婚礼的孟卿达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在场宾客的喧嚣声仿佛隔着深渊的流水传来,只剩空洞的回音。行礼已毕,满眼喜庆的大红色,燃烧在正堂一对喜烛明晃晃的火焰中。洛虹一身喜服,向内屋走去,他的新娘已经先到了那里。他一桌桌走过去,形形色色的面孔向他贺喜,倒酒,与他一同举杯,碰杯,干。有豪爽的汉子不满意小杯,硬是换了大碗,他笑容不改,一饮而尽。
一桌又一桌,一碗又一碗。他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这酒虽然也是陈年佳酿,但并不是乱雪,喝到最后只觉得苦涩。不住的恭喜恭喜让他有些头晕,或许是有些醉了,他的酒量不差,却也不好,有人嘲笑过他喝不过三碗,那个人还说,“我可喝不惯这么小的杯子,还是换个大碗好。”来来回回许多次,仿佛已经半辈子纠缠不休,他们却只喝过一次酒,只不过是那第一次的相逢。
最后终于到了七剑的这一桌,熊雳早已喝得晕晕乎乎,抓着洛虹的衣领就要和他一人干掉一坛,莎莉无语地拍掉了熊雳的手,淇枢偷偷往他的碗里放了颗化酒丹,却被不死心的熊雳夺过来喝了,“洛虹,你喝不了!我帮你喝!”若蓝有些担忧的模样在视线中被酒意晕开:“洛虹,你还好吧?”
“我没事。”洛虹笑着说。他的脸庞不知是被喜袍衬着,还是因沉沉醉意而酡红,他仰脖喝下最后一碗,脚步有些昏沉,他连酒碗都没有放下,就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中庭。
九月的夜已经有些凉了,这个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十六刚过,半空的一轮圆月缓缓地沉下去,停在了庭中桂树的树梢上。
他靠着栏杆坐下了,风很轻,从他发烫的脸上拂过,比以往都更要温柔。
里屋的灯火是亮的,那里面并没有人在等他。这场婚礼是一个仪式,一个过场,那个高贵又强势的女人求他救她的女儿,以这种荒唐的方式,他不想答应,为什么要用这种事情做一场押注,但是那个女人提出的,远比他的婚事,比他这个人,比无数的人更要沉重,他没法不点头。
但是我呢?他仿佛听见有人这么问他,那个人是谁?或许正是他自己,有些事他想做却不可做,有些事却是沉甸甸的硬要压在他肩上,他都扛起来了,稳稳地扛在自己肩上,他没有抱怨,只是有的时候会有些累而已。
他抬头看向月亮,夜空是沉沦的黑色湖面,那圆月映入他眼中的是无数个破碎的倒影,他知道自己醉了,无论是他的理智或是情感都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喝醉呢,醉了才能轻松一点,只有醉了才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月亮又沉了些,桂树的树梢挂不住冰冷的银盘,他的视线落在树下,一张石桌,两个石凳。桌上一壶酒,一个酒杯。
有人坐在那里喝酒。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仿佛融在黑夜的湖水中,但他的呼吸让这夜有了波动,让平静的湖面起了不可控的波澜。
他想自己确实身处梦中了,但这样很好。他朝那个人走过去,“酒还有剩吗?分我一杯可好?”他听见自己在笑,以一种欢快的少年的声音,这是现在的他已经失去的东西。
对方抬头看着他,那是一张他极为熟悉的脸,那个人问他,“你可知道,我这是什么酒?”
“……”他忽然沉默了,夜的凉意顺着呼吸渗入他的肺腑,他的手有些颤抖。
那个人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这么大一个碗,我这一壶酒可连半碗都够不上了。”
说完,那个人提起酒壶,为他倒酒。
默契地,他们举杯。
“你送我的酒,今夜便还给你了。”那个人看着他的目光很温柔,然后那个人闭了眼,左手抬起叮铛作响,锁链从他的衣袖间滑落,“我是来参加你的婚宴的,洛盟主。”
“我知道。”洛虹慢慢地站起身,“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墨冽。”
月亮已经沉了下去,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明了。
“你的剑呢?”墨冽的眸子里似乎有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又隐隐透出光来,“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但是我不喜欢。”
“今天是大明吉日。”洛虹答非所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样一句话。
“所以我来找你喝酒。”墨冽定定地看着他,“我来,找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回廊拐角出现了一个蓝衣身影,少女清脆的嗓音打破了这庭院中的宁静,火色兵刃划出一道冰凉的弧度,落入洛虹的手中。“洛虹,接剑!”
“来的有些晚了呢,冰魄剑主。”墨冽表情未变,只是笑了笑,“不要担心,只有我一人来了。我并没对你们的长虹剑主做什么。”说着他的眼瞳微微变了颜色,丝丝缕缕的血色上涌,“我早就想领会你们二人合璧的剑法。”
“此处往北一里是启湖,不要打扰到别人。”洛虹握紧了手中的长虹,他看向若蓝,若蓝轻轻点头。
“请。”墨冽转身,赦天在手腕间无声的咆哮,他的内心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