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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龙渊问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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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月中,洛虹和姜麟便在山下小镇暂住,镇上唯一的客栈名为“有间客栈”,平时客栈里生意冷清,少有客人,老板娘是个慈眉善目的年长妇人,见这两个投宿的青年生的俊秀,举止得体,虽然衣着并不华贵,但令人心生好感,对他俩宿食较之寻常要上心许多。姜麟有心询问剑鬼相关之事,但剑鬼二十余年未曾下山,老板娘所知也甚少,说曾经见过来镇上采买的女子,有提起自己住在山里,因为走蛟谷的缘故,本地人基本没有在山上住的,那女子定是外来的,不知是否有关,但也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转眼便过去了十余日,剑鬼与洛虹约定之日就要到了。这一日下午,姜麟推门进来时,洛虹正站在窗边,手指展开一卷白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一只灵鸽停在他肩上,亲热地啄了啄他的鬓发,灵鸽尾羽生有点点蓝色,小六给他带来了若蓝的传信。
“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姜麟见洛虹眉头深锁,并未立即回答,想起自己来意,他将房门关好,道,“还记得之前说的剑鬼前辈铸成神剑之事么?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只是江湖流言了。”
“若蓝飞鸽传书里是同一件事。”洛虹转过头看向他,将信笺递了过去,“沧碧前辈广发英雄帖,上言‘吾于龙临峰顶苦心二十春秋,鬓发皆霜雪,终成一剑重明,心中感慨难言。此乃吾命中最后一剑,不得不慎之又慎。而名剑有灵,自会择主,下月初七,请天下英雄齐聚论剑。’”
“重明剑。”姜麟缓缓念出这个名字,重明喻光明相继不已,合离火之卦,镇邪诛恶,此中寄托之意不言而喻。倒是与长虹有些相似,他想起这趟前来的目的,又见洛虹皱眉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是否与他心中所想一致,忍不住道,“洛虹,下月初七,便是十日之后。”
“你是想问我是否要参加论剑大会么?”洛虹微微一笑,“既然来了,若是不参加,怕是有失礼数。不过,”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瞥了一眼,“这次论剑大会,大概没有表面上这么单纯。”
“是。”姜麟眼力很好,目光捕捉到了对面屋檐下飞快掠过的衣角,“今日镇外来了不少人,但并未在镇上投宿,而是驻扎在镇外山路上。这些人随身佩有刀剑,即便不是武林中人,也是蓄养的打手,恐怕是要插手先筛掉一批人了。只是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剑鬼前辈的示意。”
“前辈行事,作为后辈不该随意评论。但可以想象,十日后,能来此处的大多会是熟人了。此次论剑,可与品剑大会以武会友截然不同。”洛虹忽然沉默了,三年前前任武林盟主燕期楚被阴月门下毒后,至今卧床不起,铁森山庄日渐式微,以往三年一次的品剑大会今年恐怕已无力再办了。
姜麟摇了摇头:“师父身体还未康复,山庄上下也没有这个心思了,停办品剑大会,并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说着他又苦笑道,“说起来,上次大会还未正式举行便被魔教彻底打断了,那一年铸好的名剑,最后清点起来,只赠出了一柄。还是二庄主和别人比试输了私自取了赠予对方,他最是好颜面,不肯说对方是谁。后来一片混乱,二庄主绝口不提,便再也不知究竟送与谁了。”
“若是……那把剑可是山庄重要之物,需要追回?”洛虹莫名问了一句,话说出口他才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度了,既是赠予之物,怎可提收回?而姜麟果然略带诧异地答道:“自然不需,只是谈起这把剑,便觉得天意如此,纵使仅有一人获赠,也不枉品剑大会之名了。”说到最后他脸上露出些许欣慰之色,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宽慰。
那把剑……那个人……那场比试。
除了对战的二人之外,围观的只有洛虹一人而已。
三年前的品剑大会,铁森山庄唯一赠出的名剑将隐,赠予的人竟是魔教少主,联系日后之事,不禁令人觉得荒唐又讽刺。
昔日回忆涌上心头,洛虹还记得那时候墨冽刚刚恢复记忆,见自己对燕鸣态度恭谦而不快,冷嘲热讽几句话引得燕鸣邀战,他那样自负的人,定然不会不迎战,只是以剑相决,他平时并不常使剑,如何赢得了精练几十年剑术的大家?
想来燕鸣也是这么想的,与自己挑战的小鬼连佩剑都没有,如何看不出来他并不常使剑,而见他一度仅靠轻功闪避,便几次催促他出剑。
但墨冽却并没有输,他握着长虹剑,凭借一招草草学来的长虹剑法击败了燕鸣。
燕鸣身为外人,自然不懂其中诀窍,但洛虹却心中雪亮,虽然墨冽武功更高,但术业有专攻,光凭剑式,他恐怕赢不了燕鸣,而那一式长虹贯日牵引长虹灵力相和,几乎是用作弊的方法赢了这场比试。
“我以前并没有专门练过剑,因为我爹很讨厌剑术,可能是他自己剑法太差的缘故,以前又输给了不该输的某人,连带对这一路武功都有了偏见。”墨冽对那把赢来的将隐剑没什么兴趣,他将长虹还给洛虹,一边谈起自己的父亲。他的语气很奇怪,像是意有所指,但那时洛虹还无法明白。
洛虹,你为何要将长虹借与他?事后林祧曾经特意找他问过此事,他的回答不过是此前在四剑合璧时隐约感受到长虹的共鸣之力,后便借此机会试探他究竟与长虹是否存在关联,仅此而已。
林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正直未有半分心虚,林祧反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以手加额道了一句幸好,便未再多说什么。
都已过了三年,再次回想当时情景,洛虹忽然发现,那只不过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只是他当时伪装做的太好,竟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是自那时起,自己已经不想他输了么?
而长虹究竟为何与墨冽有所关联,到了今日,他大概能猜出,恐怕与长虹当年铸成之事有关,但仅是上一辈的刺血铸剑,为何能够延续到下一辈的身上?
更何况,他和墨冽之间似乎还存在着难以解释的联系,联想起那一日魂魄离体的幻境,眼中所见一切是否均为真实,他心中仍无法百分百确定。
天意,命运。洛虹不禁想起那一夜剑鬼所言,这世间真有命定之说么,何为天意,何为命运,究竟又有何人能够定论?
罢了,无论是我,又或是他,我们之中,岂有信命之人?
“明日上山,洛虹,是否能让我与你同去?”耳边传来犹豫之语,洛虹自沉思中惊醒,见姜麟脸上颇有尴尬之色,他稍一思考便已明白,燕均遣人盗六剑的陈年旧事,纵然剑鬼不提,也是极度理亏之事,既然有登门致歉的机会,以姜麟的性子,定然不愿放过。且不论当年燕均目的为何,如今他作为七剑之首,若要详究追责,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虽不知这种事该如何弥补,但为长辈请罪确是应该。
“前辈并未明言让我独自前去,应当没有问题。”洛虹点点头,“只是前辈的态度难以捉摸,不过,半月前短短一面,由我看来,前辈是心胸豁达之人。”
第二日清晨起了雾,镇上行人稀少,驻扎在镇外的武人并未有何动作。洛虹与姜麟两人前一日已向客栈老板娘问明了上山的路,借雾气浓重遮掩身形,绕过山下封锁,径直向峰顶而去。
一路顺利,山上荒草丛生,看不出有人居住在此,一直到将近山顶之处,有一处山坳,地势较缓,有泉水自岩缝涌出,有人依靠山体搭建了一个小院子,茅屋看起来久经风霜,后院种了些菜,放眼看去就是个普通的院子,没有任何煅铸冶炼的痕迹。
两人在院前稍微踯躅了一刻,洛虹朗声道:“晚辈洛虹,姜麟前来拜访,不知沧碧前辈是否在家?”
屋中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道:“祥瑞自来,看来老夫运气不错。”
洛虹听的分明,那声音正是之前允诺治愈长虹的剑鬼。
剑鬼又道:“既然来了,要等,就在院子里等吧,有板凳可坐,若是闲着无事,不如替老夫浇一浇菜。”
姜麟与洛虹对视一眼,剑鬼之意十分清楚,由洛虹先进去,姜麟需在外等候。姜麟点了点头,提起水桶,开始打水浇菜。
屋中黑黝黝的,没有点灯,落了满地阴影。洛虹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看见桌前正坐着一个人,他往前走了一步,正要行礼,对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似有无形的力量,令他在一瞬间无法动弹,那一拜僵硬在原地,没有继续下去。
“来拿你的长虹么?真是准时,老夫才醒不久。”剑鬼取出火石,将桌上油灯点燃,灯火幽暗,勉强能够识物,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方桌和两张长凳,桌面横放着一把无鞘的长剑,正是长虹。
“看你表情,是有事想问吧,怎么,来了反而不敢问了?”剑鬼神色淡淡,道,“连坐下也要老夫请你么?那一晚你胆量可是不小,怎么今日就变得胆怯了?”
“洛虹不敢。只是,确有一事想向前辈请教。”洛虹在剑鬼对面坐下,方才那一眼似乎是与道术相关的力量,但他对道术知之甚浅,剑鬼作为铸成七剑的铸剑师,定然不是仅凭单纯的锻造之术。
“你想问什么,但问无妨。”剑鬼毫不在意,“老夫这一生前二十年经历甚多,后四十年便极其无趣,如今寿元将尽,还能为晚辈答疑解惑,倒也不错。”
“是,多谢前辈了。”洛虹顿了顿,道,“我想问当年长虹铸血,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剑鬼斜睨了一眼,道,“你想学习铸剑么?可惜即便你想拜师,老夫也没有时间教你了。”
“不,并非此事。我曾听闻,长虹剑乃是家父和墨……好友刺血方得铸成,”洛虹缓缓说道,“那么,至亲血脉,是否也会与长虹有所关联,在特殊时刻可能会受到长虹牵引?”
“既然有此一问,想必是已经历过了。”剑鬼看起来丝毫不诧异,倒是露出了感叹的神色,“只流传在典籍上的通神之说,居然真的存在。不过,”他又摇了摇头,“这无法控制,只是偶尔会出现的链接,除了让人感慨造物之神奇,便也没任何意义了。”
“是么。”洛虹在意之处也并不在此,他继续道,“那么,看见的事并非幻觉,而是对方身边所发生的真实事情么?”
剑鬼看着洛虹的眼睛,目光又如初见时的剑刃一般冷峻锋利,“正是如此。”
“原来如此。”洛虹没有看剑鬼,他垂眼看向桌面长虹,长虹黯淡无光,赤色尽褪,就像一块生铁。
“洛虹。”剑鬼忽然道,“你可知长虹如何铸成?”
三年前在逾云崖下,林祧为稳住情绪失控的他,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那一日林祧告诉他的内容,是洛飞白与墨厉钧曾为好友,为助剑鬼铸成长虹,两人共同寻找过不灭之岩与冰髓之水,其中细节,林祧知晓的也不多,刺血之事,还是幻境之中洛飞白残存神魂所述。如今剑鬼又提起这个问题,洛虹便坦然答道:“我只知道父亲和墨臻曾寻过铸剑的材料,以及铸血之事,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世上的兵器,若非死物,则必有器魂。”剑鬼缓缓道,“天生器魂极其罕见,那些天材地宝之中或许会有,而兵器出自匠人之手,乃是后天铸造之物,就如你的长虹剑,是不灭之岩混入天降陨铁,依靠冰髓之水强行锻造成形,但若仅是如此,灵气充沛,却是死物,何来剑魂?”
“世间流传的铸魂之法,从远古的千百人生祭,铸匠投炉殉剑,杀珍奇异兽以开刃,又或是你所知的以血相饲,所为的,都不过是从生灵处得到一丝生气。说来也是讽刺,一个人想死很容易,而要使一件死物获得生气,却难如登天。”剑鬼讽刺地笑了一声,“那一日我原本只需要洛飞白的血,因为我能感到,他便是长虹择定的主人。但没想到,墨臻那小子非要陪他,呵呵,讲兄弟义气,不按规矩来。原本这也不碍事,但墨臻他并非常人。”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洛虹,“九族之事,你应该知晓。”
九族之人与常人并不相同,鼠后曾与他说过相关之事,并且,他也亲眼见过墨冽的虎煞,那绝非普通人能有的力量。洛虹点了点头,剑鬼便不多解释,继续道:“长虹乃是五行灵物中的火元,本该纯净无垢,结果,竟然混入了异兽之血,墨臻那小子干的好事。”说着他忽然大笑起来,腰都弯了下去,肩膀不住地颤抖,洛虹能看出,他并未愤怒,而是极其开怀,“如此不讲道理之事,竟然发生了,长虹即便受血催生剑魂,也定然十分恨他。”
“一把剑,铸成之时却饮了两人之血,那两人之中更有兽血,虎一向号称九族之首,力量更是强横。长虹剑与我之前所铸六剑均不相同,它是我最用心的一把剑,也是最强,最令我意外的一把。”剑鬼的语气带着怀念,“而你之前几次胡来,伤了长虹剑魂,居然还能撑这么久,靠的也是当初那两个小子那一通胡来。”他哼了一声,“倒是你更厉害,将长虹差点变成一把死物,这半月你想的如何?和我说说,你都做错了些什么?”
洛虹见剑鬼目光不善,但并未有怒意,似是一位要教育自己的严苛长辈,这些天他确实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便一条条依次地说道:“当年心志不坚,做下犹豫懊悔之事,半年未曾拔剑,直到幻境中破除心魔,这是其一。”
“不错。能自行破除心魔,也算是长进了。”剑鬼手指轻敲桌面,“然后呢?”
“七剑合璧之时,强行使用火舞旋风。”洛虹手指握拳,语气黯然,“未达到看破生死之境,强行使用火舞,乃是同归于尽之举,是大忌,这是其二。”
“那时你已心死了,是么?”剑鬼并没有嘲讽他,眼神中有一丝惆怅,“以心死之境欺骗了长虹,火元之力不是那么好用的啊,不反噬怎么可能呢?”
“我没有想要欺骗……”洛虹想要解释,但剑鬼打断了他:“无论你当初想法是什么,但事后看来便是如此,你本该死了,现在还好好活着,已是侥幸,还想争辩什么?若是仅用了一次,长虹不会损毁到这地步,那么,然后呢?”
“斩龙之时,我依然用了火舞。”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洛虹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当将这些说完后,他觉得心头一松,这半个月压在他心头的阴云,仿佛骤然散开了。
而剑鬼则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他突然问道:“离魂之时,长虹让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洛虹不知是否该将全部场景都描述出来,最后他简短地概括了几句,“百人生祭,以龙灵铸成黑龙剑。”
“如此铸剑,真是一群蠢材。”剑鬼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最后面沉如铁,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当年的黑龙剑,雪羚一族的妄念,做出如此牺牲,可真是不易啊。”
见洛虹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邪剑灭世的传说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但传说只是传说而已,这剑究竟有没有故事里吹得那么厉害,可又要另当别论了。只是论起发疯,这世上怕是没有比杨炎更疯的疯子了。”
“前辈铸重明剑,可是为了这一日?”洛虹心中早有疑问,这时便问了出来。
而剑鬼双眉一轩,“重明耗费了我二十几年,究竟能不能赢黑龙,我不知,也并不在意。你可知为何?”见洛虹摇了摇头,他眼中有光芒闪动,“那是因为,斩龙剑其实是你的长虹。”
“前辈这是何意?”洛虹吃了一惊,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他无法确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剑鬼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深深看着洛虹的眼睛,沉声道:“老夫想托付给洛盟主一件事,还请盟主不要推辞。”
说罢,他弯下腰,朝洛虹行了一礼,这一惊非同小可,洛虹急忙起身还礼:“前辈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对晚辈行如此大礼。”
剑鬼一揖到地,神色肃然,道:“那么,请盟主于下月初七,龙临峰顶的问剑之仪上,取得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