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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铸火 ...

  •   ——铸剑以血,而葬剑以魂。

      序·铸火

      夜半日出,赤光上冲星斗,三日不落。
      天降异象,正是剑炉开启之时。

      “这天下的剑客,都将知道剑已炼成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子萱端着她熬好的粥走进来,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是。”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却能猜到她的表情,她最爱挑着那形状优美的眉毛斜眼瞥我,用捉摸不定的余光表达她的嘲弄,以及不满。
      或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铸剑,从冰髓取来的泉水已告罄,我将仅剩的一瓢细细浇在赤红色的金属上,嘶嘶声随白汽在我眼前逸散开,露出黑红相间的刚刃来,我定定地看着那把剑,沉淀了红色又镶了一圈黑边,像极了嘲讽我这半生愚蠢的符画。
      我伸出手,虬结青筋在枯萎的皮肤下狰狞地凸起,我微微叹了口气,提起炙烤已久的短刀。
      这把刀我磨得很快,割开血管的时候几乎毫无感觉,只有还未被高温同化的轻微凉意。
      “你在干什么?”子萱突然扑了过来,她一连点了我手腕向上几处穴道止住血流,怒不可遏地瞪着我,“沧碧,你想死吗?!”
      “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便索性什么也不说,看她找来绷带仔仔细细替我把伤口裹好,绕过锁住我双手的锁链不太容易,她蹙着眉,在高温炙烤下鬓间冒出几点汗珠。
      “呵呵,以血祭剑吗?你是不是还想纵身跳炉?焚成灰烬也罢,倒不用我替你收尸了!”她果然愤怒了,开始没头没脑地指责。我不擅长与人争辩,在她一通抢白下寻不到说话的机会,终于她说累了,一脚踢烂了收拢成堆的木柴,倚在门上一言不发。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将淬火后的金属重又投入炉中,维持了整整十年的火焰已经熄灭,我蹲下身捡起散落满地的柴火,好容易收成一垛,子萱还站在那里,她苍白的脸让我心惊,“子萱?子萱?”
      “我没事。”她疲倦地捂住了脸,“你没有以血饲剑是不是?你同我说过的,这几把剑只有选定的剑主才能为它们铸成剑魂。”
      “不是几把,只有一把。”我看着渗血的绷带,“这一把剑得了那两个小鬼的血为它铸魂,已是非常。但我没想到,其中一个人竟有着异兽之血。”
      “异兽之血?”子萱疑惑了一瞬,“你是指颂歌里被始帝诛灭的九个久远之前便与世隔绝的部族?那传说是真的?”
      “九幽之地,伏狼卧虎。始帝遣将无,尽诛九部。”她知道的事总是超出我的意料,我点了点头,“‘尽诛’二字向来不可信。哈哈,你看,我不也还活着么?”
      “……你这个疯子。”子萱走到我身边,伸手抚上我腕间的锁链,黑黝黝沉甸甸绕在我的手腕上,无刃无锋,丝毫看不出原本令人胆寒的剑形。
      她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和我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炼剑了。”我等她将未完的话说下去,但她却迟疑了,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或许我真是一个疯子。我并不想让她伤心,但我却已经这么做了,早在我认识她之前,早在我将佩剑熔铸成锁之前,早在十五年前,那名与她长得肖似的女子鲜血染透了我的剑刃,便已决定了她再不可能原谅我。
      我并不想辩解,杀孽已成,究其因果却又何必。
      为了犯下的错,熔剑铸为囚锁,用锁链锁住双手十五载便能了结了?哈,怎么可能。我从来不抱无谓的幻想,我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你走吧,三日之后那两个小鬼定会再来,那时我便要将这柄剑交与他们。”
      我不想再看到她苍白悲戚的表情,背过身去,将炉火点燃,等待高温重新降临在这间屋子里,将我的体力榨尽,精神熬干,铸成这旷绝后世的神兵利器。
      “记得把粥喝了。”子萱扔过来一块毛巾,掩上门出去了。

      形若流虹,升而不灭。
      屋内的热度已经散尽,如死一般的冷清,唯有上方小窗外悬挂不落的赤星遥遥地灼灼地滚烫地在夜幕上燃烧起火的颜色。
      不如便叫做长虹。
      我凝视着躺在炉中的那把剑,长虹开炉之时释放的剑意与我第一次铸成的九鸣有些相似,虽有些激进的急躁,却并不滞阻,锋芒锐利,如青葱少年,蓬勃朝气,刚意极劲。
      十八年前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跟着仰慕的将军上了战场,那时候为平边疆叛乱,几场仗打下来,军中装备消耗不小,当地部族对我们敌意很强,无法征到足够的数量。大家正焦头烂额之时,当地最大兵器店的铁匠拉住了我,提出我为他们铸成一把剑,他们便以当地所有铁器作为交换的交易。这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也不知他们如何知晓我懂铸造,而我虽然自诩精于铸艺,却从来不曾当真实打实地铸一把剑。见战事紧迫,时日无多,他们甚至愿意提供半成毛坯与我,只求我最后铸成。
      这种态度让我感到奇怪,但显然是我占了大便宜,想不出我能损失什么,何乐不为。
      将军只给我七日,我便随意捡了一把未成的铁剑,投入炉中重铸成形。
      到得第七日,鸡鸣九声而日将出,我已感到炉中剑意暴涨,剑将铸成,我志得意满,便将它取名为“九鸣”。
      但不想九鸣开炉便成废铁,对我许下铸一剑便以百兵交换之诺的铁匠,不,铸剑师欺骗了我,当时炉中还有一把未成形的剑,而直到完工之时,剑意催神铁化形我才察觉。
      剑成即废,靠吞噬剑意使异铁催化出剑形,这是何等高明的铸艺。
      但那把剑终是未铸成。
      “天意,天意啊……”那老得皱缩成橘核的铸剑师脸上皱纹浸满泪水,他也不看我,只是喃喃自语,间杂着剧烈的咳嗽,似要将他苍老的心脏呕出。
      我看着那已败露秘密却依旧徒劳无功的可怜又可悲的脸,究竟还是告诉了他最后的关键。
      ——想助此剑凝神,必须得到蛟龙的逆鳞。
      是的,我知道这是什么剑,也知晓如何才能铸成。
      我不知道那一把剑已历经锻造了多少年,几百年甚至千年?我甚至听过关于这把剑的传说。但我从来不信那些传说,认为不过是闲得发慌的人以讹传讹的产物罢了,但直到亲眼得见我才明白,那把剑确是妄念,若非企图颠倒乾坤两极,如何会造出那种东西?可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若是铸成了却会如何?能否毁天灭地,再创洪荒?
      那时候我还年轻,毁天灭地的冲劲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不久我便得到了五行灵剑中的锐金,与其余四剑不同,金剑本就是剑中的极致,锐金一出,再无剑能与它匹敌。既然名剑在手,我便专注做一名剑客。我从来不愿做一个铸剑工匠,劳苦终日,却是为他人铸剑,于我又有何益?
      快意厮杀之后,偶尔想到那把始终未能现世的神剑,也会觉得可惜,若真得到逆鳞,我便能铸成此剑,名垂千古。但我不好铸剑,更何况蛟龙乃是传说中的神物,又如何能轻易擒到?
      后来子萱听我说起此事,便嘲讽我太过自以为是,我只是笑,笑当时的自己太过幼稚。
      我在离开之前,曾问过那个垂垂老矣的铸剑师,若是此剑铸成,会叫什么名字。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依旧混沌而呆滞。
      老夫守着这把剑已有五十年,却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哈,你也真无趣,这种问题都不曾考虑吗?我觉得,这剑若出,不如便唤作黑龙。
      谢阁下赐名。那老者忽然跪下了,我知道他在感谢什么。
      我为他所铸的九鸣自开炉的那一刻便已是死物,那块还不成形的神铁将剑意全数吸取,不仅如此,这铸造之所悬挂的成百上古灵器之魂已全被纳入其中,便是那一刻,神铁化为剑形,铮然而鸣。
      五色以玄为尊,万灵以龙为首。这把剑若是铸成,这世间会如何,我大概无机会看到了。而在此之前,世间将没有兵器能超越我的锐金。
      当时的我又岂会想到,仅仅三年之后,我便将锐金熔为铁索困住双手,独居于龙临峰上,画地为牢整整十五年。
      长虹。我靠着剑炉坐下,这十五年中我共铸七剑,这长虹便是最后一把。它最为麻烦,却又最为强大。
      当年拥有囚火的韩荻死前使火灵力量暴走,化成一处再不熄灭的熔岩之谷,而最后残存的囚火碎片被我熔入这把长虹,结合天降陨铁打造成形。自从那两个小鬼为我寻来冰髓之水和不熄之岩,我终于能将不灭之火封入陨铁内部,终将这最后一把剑铸成。那两个小鬼也真是了不得,冰髓便是水剑,深藏大漠砂砾之下的枯涸之泉;而囚火化成的不熄之岩比常火温度更高,他两竟能将这两物寻来,若非天意眷顾,便是他两绝非凡人。
      是了,我不禁哂笑,若是常人,又岂能取得剑去。
      洛飞白,墨臻。
      洛飞白沉静平和,外表谦逊淡然,但内心却绝非如此。墨臻性烈如火,蛮横无理,但内心却单纯得可怕。无论哪一个,现在虽蛰伏凡尘,将来定将化龙。
      可惜,可惜。
      年轻人真是好啊,什么错误都未犯下,都来得及弥补,想起子萱的脸,我眼中忽然染了悲戚。
      三日之期已到,我该静候这两人上门了,不知这长虹最后择定的剑主,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

      “他们来了。”天方破晓,子萱便来了剑庐,身后跟着那两个小鬼,一个谦卑有礼,缓步向前,另一个满不在乎地四处打量。
      “剑已铸成。你们二人谁来取剑?”我坐在炉前不动,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稍稍用力,指腹划过冰冷的剑刃,很好,那一日刺血为祭,确实压制了兽血的躁动。
      “当然是他。”那个叫墨臻的小鬼捅了捅旁边的人,咧着嘴笑得很欢,“飞白,你想这么久了,还不去拿!拿了剑我们快点下山吧。”
      “阿臻,前辈面前不得无礼。”洛飞白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闭嘴,我看在眼里,忽然很想笑,这时星辰隐曜,日月交际,并不是窥探天机的良机,但我若是要看,却也能看得出,眼前这两个人命途纠缠,天命相冲,日后必将势同水火,拼得你死我活。
      “你们二人是好友?”我挥手将长虹掷出,红光一闪,将庭中一棵枯树刺穿,直没到柄。
      “那是当然。”墨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抿着嘴不语的子萱,忽然道,“这位大姐武功很高,看来也是用剑的,飞白你要不要和她比试一下?”
      “……”子萱的目光转到墨臻身上,眸中一丝狠光闪过,她正站在枯树旁边,纤手一扬,已将长虹拔出,剑光快如疾电,一剑直取墨臻的咽喉。
      “子萱姑娘,我替阿臻道歉,他并非有意冒犯!”洛飞白右手已动,想将剑刃格开,不料子萱剑势已变,不伤墨臻,却是冲着洛飞白而来。这一剑来势汹汹,徒手无法硬接,洛飞白眼光奇准,五指探出,挟住长虹平整无锋的剑身,硬生生将长虹停在了半空。
      “眼神不错,这剑归你了。”子萱轻笑一声,忽地撒手撤剑,洛飞白收势不及,剑锋略转,在掌间划出一道浅浅血痕,长虹剑身赤色一闪而灭,热度忽起,将他的手灼得通红。
      长虹剑选择的,果然是洛飞白么?
      “你不想用剑么?”我看向退到门口一脸懒洋洋的墨臻,眉间含煞,命格大凶,这便是有凶兽之血的虎氏一族的遗孤?
      “我不喜欢用武器。空手就行。”墨臻摇了摇头,“我只是陪他来的。”
      “哈。你倒是闲得慌。”比起洛飞白,我对墨臻更有好感,大概是有种天生相近的感觉,“长虹是我所铸七剑之首,你可知道,它与冰魄当是一对。”
      “这与我何干?”墨臻终于转过头看着我,眉毛挑的老高,我在他眼瞳中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东西,“你难道要硬塞给我一把剑?”
      “哈哈哈哈哈!多少人向我万金求铸一剑我都未曾应允,你小子倒是自视甚高。”
      “那就好,我不用武器。与那家伙一对,也轮不到我。”墨臻撇撇嘴,头朝子萱点了点,“她是你喜欢的人,还是仇人?”
      “你能看出什么?”我有些惊异。
      “我能看出你比飞白以为的要年轻二十岁,亏他在我面前一口一个老前辈,铸剑真这么辛苦啊?”他不以为然地回答我,目光依旧跟随着庭中的洛飞白。
      “哈哈,小子,你倒是很有趣。那我问你,长虹化灵之时饮了你的血,你将如何平息它的愤怒?”
      他不禁一愣,我低笑一声,“那便是你们的事了,与我无关。”
      “但我要送你一件东西。”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不是现在。当你与那个人决裂的时候,再来这里。别急着反驳我,你记着这句话便可。”
      我在他开口之前越过了门口,走到庭院中间,冲手持长剑的白衣青年一拱手,“洛飞白,长虹剑便交托与你,莫让灵剑蒙耻!”
      “飞白谢过前辈!”那青年脸上的喜悦是我所熟悉的,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墨臻飞快地蹿过来,勾住他的脖子拖着他朝大门走去。
      我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心头阵阵悲哀,太像了,你终究会回来找我的,无论那时我是否还活着,这囚罪之锁,终将缚在你的手上。
      墨臻,你真能如同你的名字一般,莫争吗?

      “子萱,我能进来么?”长虹之事既了,我思索了数日,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刚推开门便见到子萱憔悴的脸,我不禁讶然,看她的样子不知多久没睡,莫非她一直在等我?
      “你铸的那其余六把剑,我已全部交给了燕均。”子萱扬起脸看着我,那种表情也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硬摆出不屑的强横掺杂着眼神躲闪透出的虚弱,她不用解释,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燕均……现在的武林盟主么?我不太记得了。”我皱着眉头思索这个人是谁,远离江湖太久,如今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不要再装了!你明明清楚,我知道你是凶手!”子萱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沧碧,沧碧!你害得我好苦!你这个疯子!这个凶手!”
      我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沉得太快,就像坠在峰顶那块凌空的巨大岩石,它终于落入万丈深渊,头一阵阵的晕眩,眼前一瞬漆黑,十五年前倒在我面前那个脖颈淌血的女人临死前怨毒的眼神突然闪现在我面前,那张脸和子萱实在太像,以至于我一时竟然难以呼吸。
      “这么久了,为什么,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向我解释?为什么不说你是有苦衷的?为什么不说我根本被别人骗了?沧碧!你说啊!”
      “我在你身边这么久,这么多年,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的喊叫声变成了呜咽,泪水滚滚而落,我下意识伸出手,却被锁链啷当声惊回神来。
      “你要杀了我?”子萱还在哭喊着我该怎么办,我定了定神,用最平淡的口吻说道。
      “杀了你?是啊,杀了你!我的剑呢?为什么找不到我的剑?”子萱双眼无神地到处寻找她的佩剑,我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挣脱。
      “你的剑断了。你砍中了我手上的囚罪之锁,断了。”我告诉她。我第一次与她见面,便是她提剑前来杀我,她差一点就成功了,但是剑断了,她留了下来。
      “乖。”我抱住了她,锐金在我手腕间无力地垂下,杀意在那沉重的凶器上游走咆哮,这十五年来,我日日与这嗜杀的欲望搏斗纠缠,直让自己也变得如同疯癫,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子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差点以为我是个丧失理智的疯子,后来她曾告诉我,她留下来有一点点原因是为了不让我饿死在家里,她的心肠太好了,居然起了照顾我这个狂人的念头。
      不说我是疯子了?我笑她,被她狠狠剜了一眼。
      “我的剑断了,断了。”她现在正倚在我怀中哭泣,她的眼泪湿了我的衣服,我肩上的灰尘弄花了她的脸。
      “我为你铸一把剑,听话,我送你一把最好的剑。”我轻声说道。

      失却六剑,除了……长虹。
      那两名神采飞扬的少年的脸庞又浮现在我面前,人与非人,长虹剑魂的愤恨与躁狂,不死不休的命途,你们二人将如何应对?
      罢了。
      那燕均强取六剑是为了对抗什么,我无需猜,也不想理会。
      ——黑龙起兮天下暗,啸于深渊天柱摇。
      十五年前,不,早在十八年前,九鸣死去的那一刻,我便已成为了罪人。
      然而我并不在乎。
      子萱,我只是为了子萱。
      我答应她,要为她铸一把剑。
      我发誓,那将是我所铸的最后一把剑,寄托我毕生心血,能与黑龙相抗衡的剑。
      这将是我沧碧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将以心头热血引祭剑魂,送给我挚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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