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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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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我就急急忙忙打车去车站,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翻山越岭,才到了医院,我几乎是冲进病房的。出乎意料的是,病房里只有表妹一个人在,她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最新一期的《读者》,而外婆静静的睡在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呼吸平静,睡得很安详,但是看得出来,明显瘦了很多。这是她病了后,我第一次回来看她。有多少次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内心会涌出一种恐惧,如果,从今天开始,我再也见不到外婆怎么办?
我和表妹点了点头,轻声打了一下招呼,坐到床边,帮外婆把被子掖了掖。表妹说,外婆的病是反复的,病情不稳定的时候,疼痛简直要人命,胸痛,然后是肩痛,最后感觉全身都是要裂开似的痛,无法呼吸,呈昏迷状态,神志不清,医生只好用镇定剂和止痛药。不过病症发作过后,现在稳定下来了。对于生理的折磨,远比对于内心的折磨要容易。在生理意志薄弱的时候,内心的坚强亦如空城,弃守溃逃。
外婆早年丧夫,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吃了很多的苦。但是她一辈子都是挺直脊梁做人,不卑不亢。她是信佛的人,在电闪雷鸣的夜晚走山路,从不害怕,但是看到穿过小镇的公路上被汽车碾过的血肉模糊的猫身,却会忍不住抹眼泪。
外婆其实是出生在地主家的小姐,也认得几个字,只是后来世景变换,家产全部被抄封,家世败落。后来嫁到夫家,就彻底地成了一个农妇。虽然当时的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好在外公还是很疼她的,农田里的活差不多全包了,两夫妻倒也恩爱。可是谁曾想到外公在正当壮年的时候,患上肺结核不治而去。打倒我们的不是苦难,所有的意志原来都会随着身体一起倒下。
逝者虽逝,但是活着的人,仍然要活下去。一个女人家要在靠劳动力才能生活下去的农村,要强的外婆用着外公用过的农具,顶过那些粗重的农活。她常常一个人去山里砍竹子,一百多斤的竹子,再一个人拖回来。外婆的手很巧,除了会编各种背篓、筲箕等农具外,还会编成各种精巧的篮子、筐子,可以拿来装衣服、装些小物品,也会编出小狗、小鸭等各种小玩具,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她主要靠卖这些竹器赚钱养家。谁曾想到这双龟皱,布满被竹蔑条割开的小伤口的手,曾经是只用来穿针引钱,绣花织锦,写字研墨的。
外婆守寡这么多年,有过几个说媒的,也有那么几个是想诚心娶她的。不过人家的要求都是要么两个孩子都不要,要么只能要一个。后来外婆就断了这心思,一心一意把自己孩子拉扯大,不去想再嫁的事。因为知道农村里闲言碎语很多,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外婆外婆除了干活,就是一个人在堂屋里手拿一串佛珠念经。
多年后,我还深刻记得那样的情景。堂屋正面贴着一张观音像,画像上观音浅绿色的衣服颜色都已经泛黄了,像下面放着一个香炉,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和烟火气息。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喜欢这样的香火味。阳光从屋顶上面的亮瓦照进来,在房间里打出明晃晃的一块,外婆就正好在那块阳光下,坐在一把雕花木制的太师椅上,口中喃喃有词。
村里有个杨婆婆,婆婆早年在□□中受了罪,精神上留下了一些问题,常常一个人坐在村头哭,常常会走丢。儿子女儿都不管她,就任着她自生自灭。婆婆有时看着她下雨了,还一个人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发呆,浑身淋得湿淋淋的也不自知。就会叫会去把她牵到家里来。拿出自己的衣服,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然后留她吃了饭再让我送她回去。有时也会自己跑到她家里去看,如果没有米了,就叫舅舅送一袋过去。她说:“一个女人,不容易啊,谁都有老的时候,看着她这样,能不帮一把吗?”就是这样的善事,也是招人恨的。
有一天放学后,我在门外听到那个大根媳妇尖着嗓子说:“我家老娘,轮得到你来施舍吗?”
外婆辩解:“她大姐,我不是施舍,我只是看她缸里没米了,让强儿送一袋过去……”
婆婆的儿子大根插过话来:“我的妈不要你管,你他妈管好你自己家,管好你的女儿不要跟野汉子走就是了,你少闲操萝卜淡操心!”
“大根,你怎么这样说话?”外婆急了
“我就是这样说话,怎么了?!”
看到泪水在外婆的眼眶中打转,我从门外冲了进去,抓着这个男人的手臂就咬。这下可乱了,外婆赶忙来拉,大根的媳妇也跑来趁机拉拉搡搡。好在这时舅舅他们及时赶到。
但是,事后,外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天冷了,照样会送两件衣服给杨婆婆,家里种的白菜,时不是会让我搬两棵送过去。外婆对我说:做人就不要怕别人说,自己觉得做得有理的事,就去做,不管别人怎么看。外婆做人的道理,影响我一生。
外婆醒来看见我坐在床前,她很高兴,她握着我的手说:“槿丫头啊,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看不到你了呢。”
“怎么会呢,外婆。这不,我不回来了。”
“小川呢,他没有来?”外婆的眼光在我身后探询。
“他很忙,请不到假,所以我自己来了。”我不想告诉外婆我和吴其川已经在半年前分手。
“嗯。工作要紧,工作要紧,没有关系,以后再来。”要是外婆知道这个男人,曾经在她最疼爱的外孙女背上,烫烟头,用皮带抽,想必她也是死都不想再见他的了。
“槿丫头,你回来了,我们还是回家去住着吧。一个月两三万的药费,这富贵病,我们不治了。你听我说,我都知道了的,这病是治不好的。医生也都说了,只要开开心心的,比用什么药都强。我唯一挂心的,就是你和小川的事,你们找个时间把事办了吧,你一转眼就是个老姑娘了,你说,要是我走了,谁还管你,谁还疼你啊。”
我的眼泪漫上眼睛,我用手不停的揉啊揉,我说:“外婆,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说过的,我们去看海,我们去北京。我要带你去。我要带你去坐飞机。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
外婆接着说:“槿丫头啊,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你外公,他等了我四五十年了,我就想着是要去陪他的了。可是我就是觉得没有看到你结婚,没有找到一个能照顾你的人,我闭不上眼啊。”
外婆紧紧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我扑在她的身上,痛哭起来。
医生告诉我,外婆的病,住在医院确实意义不大,是真的不如回家享享天伦之乐,吃好睡好心态好,她想要看什么就带她去看,有什么心愿未了的,就帮着她去了了心愿。如果外婆只是去小岛上听听海涛的声音看看海的颜色,多好,一首《致爱丽丝》能抚慰弥离老爹的灵魂,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可以结婚的男人来抚慰外婆对我的临终牵挂。
深夜的时候,我蜷在被子里失声痛哭。面对命运强大的力量,我觉得束手无策,没有人能体味我的无助和脆弱。可是,我不能让外婆带着未了的心愿离去。如果吴其川现在愿意娶我,我愿意嫁给他。不计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