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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84章 人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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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夫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某种捉摸不定的雾:
“你以为我不会相信?不,不,怎么会呢?我当然是相信的……毕竟,世界上就是有人这么幸运,毕竟世界上就是有人一出生就站在别人一辈子拼尽全力都够不着的终点、轻而易举地得到常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看啊,你一出生就活在雾山这样的大家族里,从小就没有过吃苦、受过罪,所以你从来不必知道一个底层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你能想象三百元要顾及一家六口人吃穿的日子吗?你有在冰天雪地里穿着别人送给你的掉底的布鞋徒步两公里去上学吗?你有试着跪在地上一遍遍磕头恳求你的亲人不要把你早早嫁出去、恳求他们至少让你读完高中吗?你有试过好不容易逃出那个无人爱你的家、逃离弱小的自己后,拿着你以为的通向光明大道的大学毕业证书却依然只能给大户人家当仆役的未来吗?
“又后来,你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男人,你欣喜若狂,以为这个男人是世上最爱你的、唯一爱你的人,你以为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可事实上他的一切花言巧语只不过是想要跟你打一炮而已。什么是爱?你自己都不爱你自己,又怎么可能有别人来爱你?
“而更可怕的是,在那个男人离开后,你怀孕了。最开始你并不知道你怀孕了,而等你终于明白的时候,你已经没办法再打掉它了。你只能生下它,和它住在不到十平米的狭小住宅里,用捉襟见肘的一千元一边工作,一边维持日常生活,一边养育一个孩子。
“白天,你要忍着恶心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眼睁睁看着她取走你的所有荣耀甚至所有钱财;晚上,你拖着疲惫的身体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睡一个好觉时,却又在半夜被发热的孩子惊醒,在大雨里抱着她想要去诊所看病,但摸遍全身都找不到用来打车的钱,最后只能抱着她坐在台阶上和她一块大哭。”
好苦啊。
人活着,真的好苦啊。
“但是……为什么有些人却一出生就能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呢?”
绫夫人喃喃着,颤抖的目光落在了雾山唯脸上,像是在看她,又好像没有在看她。
“为什么呢……怎么会有人、怎么能有人……能这么幸运呢?”
在二十年前看到雾山唯的第一眼时,绫夫人心中就有一个念头生起,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怎么能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呢?
那个孩子的皮肤那样光滑,手指柔嫩,半点不像她年幼的记忆里布满冻疮、晒伤、砍柴时不小心留下的伤口与疤痕,还有养护了十多年都没办法去掉老茧的手。
那个孩子的衣服那样合体,干干净净,与她那身从捐赠箱里捡回来后宽大拖拉、不得不用绑带牢牢捆住,后又因为劳作而撕裂数次,最后留下满身补丁四处漏风的衣服截然不同。
那个孩子的父母那样体面,有身份也有文化,与她记忆里那对因她是女孩就对她骂骂咧咧、从小就让她“保护弟弟”“为弟弟付出一切”,甚至险些连高中都要读不完的父母完全不一样。
而在得到了这样多之后,那孩子自身的天资竟也很不一般。
那个孩子模样可爱,小小年纪就能预见到她长大后的容貌是何等惊人;并且十分聪慧,简直像是生而知之,明明平时没有见到有多么努力,却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甚至是超凡脱俗,在所有人都不清楚真相的时候,一语道破她和千雪的身份。
还有品格优秀,哪怕性格内向,也被雾山内外交口称赞;以及体格强壮,从小到大就没生过什么病,并且还能一个人将溺水的大孩子救起。
那个孩子像是完美无缺的。
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会,坚毅勇敢,善良聪慧……怎么会这样呢?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什么都拥有的人?
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种什么都完美的人?
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她雾山绫,她铃江花子……岂不是显得像是小丑一样可笑?!
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要为了恳求家人的爱而苦苦挣扎、自我怀疑?凭什么她就要为了一个好成绩而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凭什么当她在世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二十多年后以为自己终于抵达了终点,抬眼却发现这不过是另一个人的起点?
凭什么?!
所以,在看到雾山唯的第一眼,铃江花子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我恨她。
——我恨这个一出生就拥有我吃尽苦头后才得到的一切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爱也好,物质也好,名声也好,你这样得天独厚,你这样仿佛受到了全世界的宠爱、从一出生起就得到了别人苦求得一切的人,哪怕是得到了怪物的偏爱和它留下的遗产……我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所以,当铃江花子从遗嘱律师朴安时的口中得知,那个住在后山的老怪物,竟然也偏爱着雾山唯,甚至还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以遗产的方式留给雾山唯时,她第一时间就相信了。
然后从她心中生出的,就是无法控制的悲苦、狂怒,还有嫉恨。
恨雾山唯。
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恨自己充满坎坷的命运。
甚至是恨自己本身。
但是人是无法长久地憎恨着自己的,而人也无法长久地憎恨自己无法改变的世界和无法触及的命运的。
人只能恨自己可以恨的人,所以她将自己所有的恨意统统倾注在她唯一能够恨、敢于恨的雾山唯身上。
并且——
痛下杀手!
此刻,雾山唯面前小案几上的茶杯雾气散去了。
茶液冰冷,一如雾山唯此刻的思绪。
“原来,是这样啊……”
这一刻,雾山唯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笑了起来,伸出了手,终于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绫夫人,你救助过受伤的动物吗?你知道受过伤害的动物不但一点都不可爱不乖巧,甚至毛发结痂,丑陋不堪,还充满攻击性吗?”
顿了顿,雾山唯轻声说。
“我知道。因为我救过它们,很多很多次。哪怕它们可能在受到救助后依然恐惧我警惕我、在我松开手的瞬间就头也不回地逃走,哪怕它们被伤口折磨得丑陋不堪并且在我向它们伸手时毫不犹豫地咬在我的手上,我也觉得没关系。
“因为我明白,这样的反应不是它们的错。它们只是遭到了可怕的对待,以至于再无法相信任何一个人类。它们如此可怜,如此弱小,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颠沛流离,遭受到各种可怕的折磨,所以它们不得不用自己仅有的利爪和尖牙保护自己的脆弱……多么可悲可怜啊,我怎么忍心去责怪这样的它们?
“而且我也相信,只要我付出足够的耐心、足够的真诚、足够的善意,它们总会明白我并非它们的敌人。而到了那时候,它们就会露出它们的本性——一个生命最温柔善良、充满希望的一面。
“而这,就是我最想要去做、最渴望去做的事:让一个生命,重拾对生命和对未来的希望。
“我知道,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但总是要有人去修补它的。我想去做这件事,我也能够做到这件事,所以我去做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哪怕只是变好了一点点,哪怕只是从千千万万个生命里救出微不足道的几个,但这几个也对我也意义重大、至关重要……可是我错了。”
碧绿的茶液在茶杯里轻轻荡漾,模糊了雾山唯的脸,也模糊了她的眼神。
对面,绫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雾山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又好像隐约有所预感。
雾山唯说:“我或许能够拯救十个人、一百个人的性命,治愈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的身体,但我无法拯救和治愈他们的灵魂。身体上的疫病,或许还可以医治,但灵魂上的疫病,无药可医。”
在绫夫人越发不安的目光里,雾山唯笑着,干脆说道:“是我输了。”
雾山唯平静说:“是我异想天开,以为只要挽留下一个人的性命就算是‘拯救’;是我不自量力,以为世界可以这么容易就能够改变。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天真付出代价,而我现在遭受的这一切,也只不过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而已——我愿赌服输。”
没有再多看面前的绫夫人一眼,雾山唯抬手就要喝下这一杯下了剧毒的茶。
可下一秒,一个声音含笑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句话倒是没错——可世上总没有一方人需要付出代价、另一方人就全然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事吧?如果善良愿赌服输,恶毒毫发无损,那你的正直,不过是继续助长恶意的毒火而已。”
这一刻,雾山唯和绫夫人都是一惊,向声源处望去。
只见阁楼的屋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一个连光都会被扭曲的黑洞般的黑暗。
在这黑暗的尽头,先是翅膀的扇动声响起,而后,一个嘴部如鸟喙、头发如乌木,异类从黑暗中浮出,在烛光中降落。
而直到她收起那对巨大的翅膀、重新露出天空的残月后,绫夫人才骇然醒悟刚刚的天空为何一片漆黑、一丝光芒都无法瞧见。
——因为那双翅膀,遮天蔽日!
此时此刻,绫夫人看着这样的一幕、看着这样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异类,脑中一片空白。
而一旁的雾山唯则目光沉凝:“你是——谁?!”
那异类,虞婧,笑着看她,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确错了,并且大错特错!
“你以为你的职责是拯救吗?不,是净化,而所谓的‘净化’,可不是封印一下瘟疫、祛除一点疫病就能做到的。
“你以为你在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后果断放手叫认赌服输?不,你只是将世界将话语权让给了邪恶,任由他们制造出更多的‘雾山弥生’!”
雾山唯目光动了动,脸色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雾山弥生——这场席卷雾山的疫病中唯一一个真正无辜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真正不该死去的人。
雾山唯或许可以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戏弄“释怀”,但只有雾山弥生,是她绝对难以释怀和放下的人。
虞婧看到雾山唯的动摇,笑意加深:“所以,你明白了吧,善是无法止恶的,善也无法净化人心的疫病……但善做不到的事,杀可以做到。
“你要杀掉这些坏掉的人,杀掉这些污染人心的源头,杀掉这些寄生在善良之人身上的寄生虫!你要像对待瘟疫一样对待他们、痛恨他们、驱逐他们、毁灭他们!”
虞婧的声音越来越高,在越来越强的夜风中近乎狂笑、近乎尖啸。
“以杀止杀,以杀止恶,以杀扬善!如果坏人得不到恶报,那善良有什么意义?如果善良得不到善报,那邪恶凭什么要被唾弃?所以——只有杀!
“杀了他们!以最严厉的方式纠正这个倾倒的世界、净化这个世界的顽疾!而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拯救更多的‘雾山弥生’,挽回更多的悲剧。而当善人越来越多,恶人越来越少的时候,世界又怎么可能变得不好呢?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我或许可能背负无尽的恶名和骂名,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我们可以是最邪恶的正义之人!
“所以雾山唯,净化的使者,你有为了善良而拿起屠刀、化身邪恶,用无情的杀戮维护这个世界的决心和觉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