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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玉 ...

  •   阜城左马街东南角就是戴长生的家,确切点说,是半个棚半个房,冬凉夏暖,舒服得让人直骂娘。戴长生从小活得粗糙,雨水洗脸掐苗吃菜,早上骂了两句太阳,也不耽误他出门当奉承人精。

      路边小孩见了他,像见了鬼:倒不怕他,浑拿他开玩笑,知道他不生气,但也会回嘴骂几句,活泛活泛街道气氛。

      他这种人,俗称混混,痞子,小流氓。但流氓多了,他也不显眼了。就连他的名字也透露着实诚劲儿,那就是老娘不期望他有本事,只期望他有命活。征平五年,据他碎嘴的老娘说,老戴打仗死了,没再回来,而她眼见着小戴从棚户里钻出来,身边还挂着个流鼻涕淌眼泪的娃娃,她心头一软一并当了儿子去养。

      小娃娃长得和戴长生一样透着机灵劲,但整个人白乎乎的。老娘决定不再起贱命,求了个字,娃娃从“栩栩如生”里得了名字,叫戴栩栩,大家都叫他戴栩。

      戴栩跟在戴长生身后走了十年。戴长生的脑袋是越来越机灵,油嘴滑舌的本事也与日俱增。他白天推个早点摊卖粥,耳朵里什么消息都留意着,和谁都能唠上几句。无论是守门的卒还是扫地的兵,戴长生都能用口粥换了零碎闲话。

      他逐渐有个包打听的巧名声,这让他得意得很,但又聪明地本分搞他那个生意不温不火的早餐摊子。征平十六年春天,左马街来了支乡兵,和戴长生一样,光站着就露出股土气。为首提辖的姓朱,他朱某人能在这种乱世里吃得膘肥体壮,直让戴长生低头不愿搭理他。

      他爱钱,但更爱命。

      戴长生正推着车要赶紧撤,朱千斤就晃荡着步子来了。戴长生无奈,倚着墙在棚子下面躲太阳。夏天太热,他的麻布衫子吸汗,黏得他浑身痒痒。

      出乎他意料,朱千斤没压在那脆弱的小木凳子上,臃肿的身躯像一波春水向着戴栩涌过来,手指拈花似的靠近他脖子。

      戴栩脖子上挂着半个小玉佩,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遗物。那玉佩用粗线紧紧系着,戴长生从没想过让它出什么岔子,更不敢揣在哪个不显眼的地方,生怕丢了它。这东西大概能换点钱,但拿身份和爹还钱,他做不到。戴长生挡在戴栩面前,感觉到戴栩两只手紧紧抓着他衣服,如同抓着门帘。

      “从谁哪儿抢的啊?”那胖子挤出一道声儿,就有几个小兵堵在了戴长生倚着的墙角处。他低着头,也挤出一道声:“不是抢的,是爹的遗物。”他顿了顿,又加了句,“不值钱的玩意儿。”

      “不值钱也是玉。”朱千斤的手搭在他下巴上,戴长生几欲作呕,比喝了馊汤还让他恶心。他脑子嗡嗡作响,感觉到一团肥腻黏热的肉掐住他的下巴,下意识间猛地别开了头,在地上啐了一口。

      这一口正啐在朱千斤脚边,戴长生瞥见手边有个火盆,抄起火钳使出吃奶的劲,向着朱千斤抡过去。他正隐约得意,下一秒就感觉被重重踢了个趔趄,疼得他确实头晕目眩,一手撑着泥地佝偻着干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感觉背后一阵热气逼人,脑袋还未反应过来——皮肉烧糊的味道钻进鼻孔里,戴长生如同鲤鱼打挺地扑棱着身子,整个人如同癫痫。

      朱千斤的手下夺下了他的火钳,直接给他烙上了。

      戴长生那一刻只想着:娘,疼,我对你不起。他的伤口火辣辣的,脸却湿漉漉的。

      朱千斤和士兵都啐了他。他的头被踩着,右眼瞟见自己的铺子被砸个稀巴烂。十米之外,戴栩怯生生地望着他,脸色苍白,他的脖颈仰着,像吊炉上的鸭子。戴长生的眼泪如同开了闸,不要脸地往下流。
      朱千斤缓缓把靴子移开,他就看着那只猪一样的手,把他弟弟的玉给扯下来;自己如同一根稻草,被抛到泥墙上,听着士兵们笑着走远了。直到戴栩跌跌撞撞跑过来,抹着他的脸,戴长生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如同散了架,牙齿抖得像糠筛。

      他在家躺了半个月,半个月里浑浑噩噩,只想着:本来有的也不多,这下确实是都没有了。脑子顶用吗?脑子没有手,没有脚,顶个屁用。

      戴栩小心翼翼摸着他的伤口,看戴长生发了半晌的呆,小声道:哥,这个伤像朵花。老人说,背后花,能成霸。说不定这是个吉兆。想了半天又道,哥,终究是我的错。我不该敞着玉,也不该害你。

      如果是以往,戴长生还会骂他弟弟油嘴滑舌。但此时听了这句话,喉结滚了滚,只伸手摸摸他的头,便起身跛着去做午饭了。

      戴栩见他不愿出门,知道他受了屈辱,胸里闷着一口气,俏皮话也说不出半句。他自从被那帮匪兵夺了东西,便学了聪明,每天带着他哥往暗处走。戴长生有时候在街角冷眼相看,戴栩就牵着他,不想再让他被无畏折辱。

      “我确实不怕。”戴长生的腿还没好全,但一开口,还是那股子韧劲。“他们顾不得我们,你看都在收拾粮草,估计是还有兵要打进来了。”

      “那他们不守城吗?”戴栩懵懂道。

      “欺软怕硬的东西,能有守城的勇气?”戴长生语气虽轻,但也有他尖锐的轻蔑。他转身牵着弟弟就走,管他什么兵,不都是一个熊样。只要保住老娘和弟弟,他才不在乎是谁来管,谁来治。

      但屡屡想到那只踩在脸上的靴子,他就走得快了些、急了些,一瘸一拐,但戴栩也要跑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戴长生所言不错,不出几日,他亲眼看着朱千斤如同猪一样被拖出城门。老娘和戴栩被他安排出城,他自己偷偷回来,总想着能不能摸个机会,把遗物给捡回来。捡不回来也就罢了,他这次机灵了很多,打算看看这次驻守的官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果是朱两千斤,那遗物不要也罢,直接赶驴跑路。

      戴长生躲在野草堆里,从石头缝里窥探马上的人物。只听见一声长吁,马在城门前止住了蹄子,一个身影翻身下马,身手颇为矫健。

      尽管是战乱年间,那人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皮甲虽旧但穿着完备。戴长生默默打量着男人,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人更像个读书的小白脸,被临时拉过来接了这个没人愿接的差事。这又像个县官,又像个教头。戴长生一时拿捏不准,这时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吓得他一激灵。

      “哥,我们刚刚瞅见了这男的!”戴栩用手指指点点,“隔壁吴姥娘半路饿晕了,就是这个男的让手下救了她。”

      戴长生不禁又回头向城门看,然而马蹄声远,人头攒动,他什么也分辨不出。他蹲在草堆里,看了看戴栩,想了想自己的妈,又想了想隔壁吴姥娘。

      哪个人不缺粮,哪个人不饿肚。能施一口饭,就是救一条命。

      他下定决心,于是回头把弟弟和老娘安排给吴姥娘一家,决定回去摸索一番。脖颈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戴长生这次决定,光靠脑子不行,当机立断,手和脚还是关键。

      戴栩本以为能和他一起回去,整个人手舞足蹈。直到戴长生掏出自己的那半片玉,表情才逐渐凝固,嘴唇翕动着,不愿收下它。

      “哥,说好的,我跟你走,你带我走。”戴栩虽小,脾气却大。他眉宇间已经和戴长生有了几分相似,长生看着他咬着嘴,心头一酸,硬是把自己的那份遗物塞在戴栩手里。

      “我答应你,我会带你走。相信你哥,你哥聪明得很。”他顿了顿,俯身按住戴栩的肩膀,声音压低了许多。

      “你还记得爹怎么说的吗?”戴长生直勾勾盯着戴栩,戴栩打了个哭嗝,半天才能说话。“人在,玉在。”

      “人在,玉在。”戴长生拍了拍戴栩的胸口。“你在,我在。唯独这个事,咱们不能忘。”

      他匆匆混回到人堆里去,人群如同蝗潮,硬生生地把他推到中央去。在他能看清戴栩的最后一刹那,戴长生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那个小小的、如同布娃娃的身躯,就也像风筝那样远离了漩涡。城门校尉不耐烦地推攘着一具具□□,戴长生扭过头去,手搭在额前,寻找一个马背上的悠然身影。

      戴长生被卫兵牵过去时,心中大呼不妙,抬头一看便愣住了。冯斐看着戴长生这么痴痴盯着他,端了杯茶,咳嗽得很大声。

      “不必拘束,你叫什么名字,报上来吧。”冯斐上下打量着戴长生。

      戴长生腹议,这当兵的还真不客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回话了。“草民戴氏,参见,参……参……”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的男人,最后憋出几个字,“参见冯大人。”

      冯斐倒也不生气,端着个茶杯啜茶。如果戴长生上一次感到背上火辣辣的,这一次,他感觉背上凉冰冰的。他心中暗暗骂娘,想这个人官职不大,架子挺多;手里不打人,做事磨得很。但他知道这种人吃软不吃硬,想着有可能从他身上得到些许消息,便忍了再忍。

      最重要的是,戴长生也深感老天眷顾他;他进了城,通报了家门,在门口向通传的哭了好一阵子,没想到真把他领进了县衙大门。戴长生隐约觉得这事有门路,他不看轻自己,也不居高自恃,只感觉大概确实可以和这县丞做点交换,于是默默低头,不敢失言。

      他等了半晌,心里想着城郊的梭梭花都开了一季,那杯茶大概被姓冯的喝干了,才听见桌子一声轻响,杯子搁下了。“听说你丢了块玉坠,是你爹遗留给你的遗物。”

      戴长生壮着胆子抬头,看见那冯斐倒是放松得很,翘着腿把玩着手指,自己心里也有了底气。“回禀大人,不是丢的,是……被抢的。也不是一块,是半块,那是我爹留下来的遗物。大约半指长宽,中间镂空,两遍有红线拴着,背面刻着半块云纹,云脚发黑。”戴长生描述得详尽,恨不得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冯斐点头作答,道:“确实如此,有人曾来通告,说捡到过这么一块玉佩,但要等失主出现确认后才能归还。”

      事情之顺利远超戴长生之外,他不由得喜出望外,声音也急迫了些:“草民身家作保,遗愿所系,确实不敢撒谎。若……若能重得玉坠,草民家境虽寒,但仍愿肝胆相报。”他激动之下,说话都没了逻辑,什么看来的词都乱说一气。

      冯斐听到这话,用手敲了敲县衙桌子,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定下你二人今日戊时前来衙门相见,当面对质,免了日后再起纠葛。”

      戴长生听见戊时来见,心中一愣。这戊时还开着门的县衙他还是头回听见,哪有比公鸡还勤快的大老爷?他不敢多嘴,一双眼睛暗暗瞟来瞟去,捉摸不出个门道;倒是一旁的士兵各个打量着他,戴长生被这样通体打量,心中暗暗不爽。但想到今晚总能拿了玉坠,就不便发作,行了礼之后便出去了。

      他刚刚出门,走过巷口拐角,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他,莫名转过身去,原来是冯斐身边的小跟班,暗暗揣着袖子向他跑过来。

      那小跟班长得尖嘴猴腮,见到戴长生,居然忝着脸奉承地鞠躬,直让戴长生汗毛倒树。他不怕恶人发狠,却隐隐排斥着奉承阿谀——转念一想,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吗?看着那小跟班,他居然又生出几分嫌恶。

      “县丞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他姑且回礼也鞠了个躬,没想到那小衙役直接牵着他的袖子,直接把他小碎步拽到了墙角。

      “我带了县衙大人的话,戊时县衙已经关门,还请您到衙门后军帐坐坐。”衙役声音低得很,好像这话见不得人似的。

      “军帐?”戴长生愣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个分量进军帐,给老兵当下酒菜吗?他脑袋愈发糊涂了,想抓着衙役多问几句,但后者先他一步回了话。“我传大人的话,把这个给您,其他的就不用多说了。”

      戴长生从衙役手里接过那个扁扁的信封,里面似乎有什么物件,沙沙发出响声。

      他一倾信封,啪嗒,那半块本该在戴栩手里的玉坠,正安安稳稳躺在他手里。

      戴长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男孩被踩在官兵脚下,眼睁睁看着脖子上的红线被扯断。那男孩,并没有长着他自己的面容,但他却再熟悉不过。

      一阵冷风吹过,戴长生打了个激灵,倏地想起一件事:这种宝贵的玩意儿,怎么会有人好心上交到官府,而不是独吞进口袋?

      冯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在他面前若隐若现,戴长生握紧手中的玉坠,破麻衣服裹着身子,一声乌鸦叫嘶哑地传至月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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