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罗水调》泗段锦

41、第三十六章 七世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蕙兰居内 ，一曲春江花月夜正到兴浓处。顾晓婉怀抱琵琶随兴弹拨，她不好雅乐，弹这首曲子不过是为了应景。春之将去，花荫荼靡，是女子总是惜春的。风过小楼，珠帘半卷，一向高朋满座的蕙兰居今夜却出奇地安静。顾晓婉奏完一曲，便将手上琵琶放下，抬头向倚在门边的俊美男子笑道：“晓婉献丑了。”

　　“不，你弹得很好。”男子认真地说，接着口气一变，轻声道：“可惜我不是来听你奏乐的。”
　　“我知道。”顾晓婉对此似乎也不感到惊讶，仍然轻笑道：“你一定是后悔上次那一剑没真的杀了我，所以现在想补回来。”

　　“你既然知道，那我就不用再浪费口舌了 。”
　　“墨公子，你以为杀了我之后，你就会恢复成原来那个与世无染的墨璃吗？”顾晓婉看着他道：你难道以为是我对你下了什么惑乱人心的蛊，才会令你在无意间失手杀了五名婢女吗？”

　　墨璃盯着她，目光瞬间沉冷：“你什么都知道，还敢说与自己无关？”
　　顾晓婉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契机而已，真正令你失控的，是你自己。”

　　“把话说清楚。”墨璃目光闪动。顾晓婉指了指身边的位置：“今夜月朗星稀，是个听故事的好时候。墨公子若不介意，先听晓婉啰唆一桩被故纸堆淹没的旧闻如何？”
　　墨璃不知道她在卖什么关子，但也不相信她在这个时候还真的又闲心说无关的废话。默然半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据说宝剑龙渊铸成之后，被献给了齐王扶弈，但是齐王看过之后嫌它太过普通，因此将它束之高阁，一放就放了七年之久。直到后来齐国大将军白霜在薪丘与秦军大战告捷，齐王为奖励他战功彪炳，加爵封地之外还特别允许他从自己的宝库里选一样宝贝带走。白霜便选了这把蒙尘的宝剑。龙渊虽然看似普通，但却自有传世宝剑的灵气，白霜选择了它，它也同时选择了白霜。后来的十多戎马生涯，龙渊一直陪着白将军上阵杀敌，未曾离身，待到后来齐王受秦离间计而赐死白将军时，龙渊便失去了踪影。直到百年之后，东樽羽良将军起与乱世，随身所配的便是失传已久的宝剑龙渊，东樽开国之后，羽良因立下不世战功而招来高祖猜忌，最终亦死于清央殿，高祖久闻龙渊之名，于是将宝剑收入寝宫，却没想一觉醒来之后，龙渊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一次，又是数百年不见其踪，及至西樽末年天下再次大乱，三国鼎立群雄并起，龙渊又一次现身，到了汉辽将军卫渊的手里，同样地，陪着他打了许多大仗，立下赫赫战功，最终却又随着主人的死于非命而隐迹人间。”

　　“一把不详的剑，与我又何关系？”墨璃不动声色地问道。顾晓婉叹了口气：“非为不详，宝剑有灵性，只会追随自己认定的主人，一旦主人从人间消失，它便会随之隐迹，直到下一次的轮回。数千年来，龙渊一共七次现世，说明它的主人亦经历了七次涅槃轮回，却始终没能超脱于六道束缚，历经人世沧桑，反而因为生生世世的战场杀戮和阴谋背叛积下一身的冷戾之气，终于在第七次的时候遇劫成灾，不惜违反天道，设下世间最凶险莫测的阵法来打破命数。”

　　梦境里反复残存的片断在脑中闪过，恍惚听见一个遥远清寒的声音：这就是宿命吗，既然结局早已注定，为什么还要让我一次一次地重复？”

　　墨璃摇了摇头。“结果怎样？”
　　“还能怎样，邪冥阵乃上古禁忌，他这么做既然已经违背了天理法则，自然会遭神谴，七七四十九日的噬心之苦，之后便是形神俱散，永世不得超生。但这场刑罚最终没能进行到底，宝剑龙渊以自身所凝聚的千年灵力为主人挡了这一劫，同时也封印了邪冥阵法。龙渊历经数千年的洗礼修行，本已可被奉为神器，一朝剑断形毁，自身的灵识本源便散落到了世间，再难寻觅。”

　　“很动听的神话故事，但这与我何干。？”墨璃淡淡地道。顾晓婉看着他笑了笑：“和你自然有莫大的关系。你不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始不知不觉地失控杀人吗？因为你就是龙渊剑散落在世间的那点灵识。”

　　墨璃怔了怔，然后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你说那么一堆神神怪怪的，就是为了这么个不入流的借口。”
　　“你不信我。”顾晓婉并不意外，“那么问问自己的心。虽然它堕入轮回融于人类之后会形成独立的魂魄意识，但你们的本源仍然是一样的。你会越来越失控，正是因为残留在灵魂本源上的记忆开始苏醒，是剑的本能在控制你的身体。”顾晓婉忽然按住他的手，慢慢将之摊开：“你看看这个，还是不相信吗？”

　　墨璃垂头看着掌心那渐渐浮现的龙纹印记，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顾晓婉自身后的的案上取下一个古色古香的细长黑木匣，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龙渊剑虽然已毁，但所幸剑鞘尚存，我是不是在编造故事，你自己看一看就该明白了。”

　　残旧的剑鞘早已被岁月磨掉了光泽，花纹图案却依然可见，墨璃怔怔地看着靠近剑柄处那团暗红色的图案，将之移到自己摊开的手心旁。一模一样的九爪龙纹，连神态都如此肖像。莫名的惶恐涌上心头，墨璃一甩手将剑鞘扔掉。看向顾晓婉 ：“就算我真是龙渊转世，那又怎么样？你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顾晓婉将剑鞘拣起来慢慢端详着，手指轻抚过上面那一排古老的字符，轻声道：“我只是想让你把一切都想起来。你本就不该忘记，那个人把性命托付于你，所以现在也只有你才能救他。”

　　墨璃蹙眉：“谁？”
　　“那个你陪了七世的男人，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诛宣。”
　　这个名字让他脑中有瞬间的晕眩，像一抹惊红略过眼前，末了却混沌地什么都抓不住。

　　“龙渊以自身的灵力替他挡过一劫，却并未能将他从被封印的邪冥阵法中救出来，如今六甲之辰将至，杀破狼三星相照 ，维持了数百年的平衡秩序会随着战争的凶戾之气全盘崩散，当年被强行遏制的邪冥阵也会随之失控，到时候身处其中的他也会跟着而毁灭。”

　　“那要怎样才能将他救出来？”墨璃脱口问道。
　　“在此阵还未彻底失控崩溃之前将之彻底消解，邪冥是诛宣一手布下的，能将之消解的也只有他自己，但现在他人被困在阵中的天罡秘门之内，而开门的钥匙，就是他的随身佩剑——龙渊。”

　　“我记得你说过龙渊早已毁了。”
　　“剑形是已经毁了，不过那只是剑形而已，欧冶子能铸出来，我自然也能。实际上已经有人在用玄琅石按照原形纪录铸造此剑了。只是——”顾晓婉看着他道：“剑炉已经开了四十九日，剑却迟迟不见出炉。”
　　“为什么？”
　　“形已备，而神未归。宝剑寻不回剑魂，又怎么能出炉。”

　　电光火石之间，墨璃忽然明白了顾晓婉真正想说的话。“剑魂在我身上，我不死，剑就不会出炉，你是想让我以身祭剑？”

　　“不只是我，你身体里那抹属于龙渊的意识也在苏醒，它也会驱使你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顾晓婉说到最后，声音就越显轻慢。墨璃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印记又消失了。他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和荒谬，慢慢揉了揉仍有些晕眩的额头，他转身往蕙兰居门外走，同时淡淡地扔下一句话：“ 我的命不是这种无聊游戏的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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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的梆子已经响过，相府里还有房间亮着灯火。墨璃推开房门，就看见晏晚亭在烛火下翻看着奏折。听见声响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手边的奏折笑道：“每次都是你等我回来，终于轮换了一次。”

　　墨璃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明天要早起上朝，等我做什么？”
　　“我怕你不回来了。”晏晚亭把他冰凉的手拉过来吹了口气，然后握住回暖。“老郭把白天的事告诉我了。”

　　墨璃任他握住手不动，凝神看了桌面半晌忽然近乎温柔地道：“子墨，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晏晚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想了想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能视物，那应该是在浮云城吧，那时候你才见着我的模样。”

　　墨璃摇了摇头：“其实那是我第二次见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年前，我同师父路过太湖，外面下雨，我们就进了岸上一家酒肆休息。。。”他的神情依然是温柔而专注的，仔细地回味着那一年的惊鸿一瞥的相遇，他临窗观雨，不经意间就瞥见远远一个青色身影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白马沿着垂柳岸慢慢走过来，看伞下的人什么模样，只是那种闲庭散步的洒然身姿令他忍不住地羡慕，那是独属于男子的悠然和闲散，被束缚在女装之下的自己曾经无数次地肖想何时也能以这样的风姿和步伐行走于世间。撑着伞的男子走近了，似乎有所感应地仰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对着窗边失神的女子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清朗的眉目因这笑容而格外打动人心。楼上的人静静地收回目光，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一句古诗——吹面不寒杨柳风。再去看时，对方已不见了踪影。

　　在浮云城第一次看清楚晏晚亭的眉目时，墨璃便笃定地相信这世上是有缘分这回事的。这么多年里，他没有刻意地回味过，甚至连想都没再想过，可是再见到对方时，曾经的记忆和感觉竟然如此清晰地再一次涌上心头。不是如何的心潮澎湃，只是忽然之间就有了种福至心灵的感觉，就是这个人了。

　　“五年前我的确曾路过太湖。”晏晚亭颇觉有趣地说，“只是记不真切，那是我最后一次离开神机谷，心情很复杂。不过现在再回头看，昨日忧思都成了浮云，却没想到还能误打误撞拣了个美人，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

　　“我也希望老天能真的眷顾你，毕竟你是我认定的人。”墨璃抬手摸着他的脸喃喃道。晏晚亭侧头亲了亲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笑容促狭，尚未开口却听对方幽幽地道：“如果你不是身在朝廷，而我不是江湖中人该多好。”

　　“为什么？”晏晚亭挑眉问道。
　　“普通人好，可以长长久久地相守。”墨璃说。晏晚亭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我最近太忙冷落你了？过了这几日我好好陪陪你。”
　　墨璃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我，不能再陪你了。”

　　晏晚亭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未来得及说话，墨璃已经变了神色，腰畔的剑忽然出鞘，不偏不倚地直指向他的心口。
　　“阿璃——”晏晚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门外一声高喊“有刺客”，匆忙的脚步声忽然响起，有人破门冲了进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墨璃，再转头看忽然出现在屋内的人，管家老郭，刑部侍郎陈豫，京都总捕头司界明，身后还跟着几个捕快。

　　“司大人，还不快拿下刺客。”老郭一脸惊慌无措地对司界明道。司界明点了点头，属下的人便分别逼近墨璃。“本捕奉令捉拿暗杀多位朝廷重臣的嫌犯，你最好乖乖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抵抗。”司界明一脸严肃地说：“否则刀剑无眼，我等可将你立毙于此地。”

　　“好，我束手就擒。”墨璃看着晏晚亭，垂手放下剑。一旁的刑部侍郎趁机咳了一声，走近到晏晚亭面前道：“下官等抓拿要犯来迟，让相爷受惊了。”
　　晏晚亭把屋内的每个人都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双手已经被戴上枷锁的墨璃身上，神情因为过于惊讶而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