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月》林泉有客

1、仇恨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贺云归一字一句凝重道，又给人以有气无力之感，边说边看向一旁尚是十一岁的少年。

　　贺云归轻轻叹着，一场声势浩大的仙魔大会自五年前开始，人间从那时起便变成了民不聊生的地狱。仙魔斗法，伤的最多的不会是仙魔，只会是百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天下苍生。

　　仙魔斗法，自然不会规定一个区域，也没有人关心是否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他们以山川为凭借，引来天地浩荡时，心中只会关心胜负，不会关心黎民黔首的安危。

　　百姓们就算命大，没有死于不知何处飞来的一道法术中，也会因为家园尽毁，稻田里颗粒无收而无居可容，无衣可穿，无食可吃而穷困潦倒、生不如死、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地每天惊恐万分地活着。

　　可有几个人会关心这个呢？

　　他们关心的是仙魔之间谁强谁弱，谁成王败寇。

　　他们关心的是仙魔自古誓不两立，谁会服谁？

　　正道的仙门说魔族作恶多端、品行败坏；
　　魔族之人则骂正道道貌岸然，装腔作势。

　　仙魔两道为争出个高低贵贱便每百年有一次大纷争——仙魔大会，仙魔大会向来只会持续一年之久，但是这一次却格外地长。

　　据说是在仙魔大会开始一年后，仙道占据了上风，正准备接受魔族的求和之时，有以正元宗为首的几个宗门起了赶尽杀绝的念头，煽动正道之人，欲从此天下再无魔族。

　　于是假意议和，出其不意，当场便诛杀了魔族贵族十一人，并重创魔后应轻灵。

　　正道自诩功德无量，这等英雄之举应当载入史册，彪炳千秋，后人称颂，于是以议和地点春水渡口为名，将它称为春水之战。

　　而魔族自春水之战后却以破釜沉舟之志扳回岌岌可危的局势，正道反而每每棋差一着节节败退。

　　但是破釜沉舟积蓄下来的势终究不够长远，再加上正道的的确确在底蕴与谋划上略胜一筹。

　　在正道刺杀魔后应轻灵得手，魔族太子失踪之后，魔族终于撑不下去，以不可逆转之势失败了。

　　于是正道乘胜追击，欲不放过一个魔族之人。

　　自仙魔大会开始起，历经五年，普天之下，除了个别躲在深山老林里苟延残喘的魔族，天下再无魔族。因而这一次的仙魔大会又称做诛魔大会。

　　一想到这里，贺云归便忍不住于心中嗤笑，什么以诛魔为己任，什么不屑与魔道为伍，这世间众生从来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一双肉眼一扫，有利可图的便归为同类，碍人前路的便归为异人。魔族是这样，那些仙人亦然。

　　只是魔族自古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欲望，更肆意张狂些。由此观之，那些修仙之人还不如魔族活得坦坦荡荡。

　　“唉。”贺云归一想到自己大限将至，便不住地叹息，大概只有半只脚踏上奈何桥时，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在即将失去时，才明白要去珍惜。

　　“小舟”贺云归轻唤着面前的少年，“你知道仙魔大会吗？”

　　问完贺云归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

　　小舟有点木讷寡言，面黄肌瘦，身材细高，就连本应该有着耀眼光芒的双眼也死气沉沉的，但就算这样也遮挡不住小舟俊美无双的相貌。

　　小舟开口时，声音暗哑：“阿娘，死了。”

　　小舟的娘贺云瑶和贺云归一样都是魔族贵族，是贺云归同父异母的姐姐，当年为了同小舟的爹爹——一个散修在一起，自愿脱离魔族，散尽千年修为，沦为凡人。

　　贺云归还是很喜欢这个姐姐的，碧水姬贺云瑶一舞便可倾人城，一剑便可破山河，一声令下，万魔驱驰。更重要的是贺云瑶从来都认为万物只有姹紫嫣红之别，而无高低贵贱之分。

　　这么好的贺云瑶，却在仙魔大会的第二年死于一场乱战中。

　　而那个散修从此也不知去向。

　　贺云归本来同贺云瑶一直有着联系，但是春水之战时贺家损失惨重，贺云归忙来忙去便忘记与贺云瑶联系，后来想联系的时候，也联系不上了。

　　因而使得小舟一个人，流浪在这乱世之中，好几次差点留在阴曹地府里。

　　贺云归几个月前遭受正元宗围剿，逃跑时阴差错得遇见并借秘术认出了小舟。

　　这可能是上天对他最后的慰藉。

　　于是乎，他用最后几分力气带着小舟躲了起来。

　　小舟知道贺云归是自己仅有的亲人后，也乖乖地同他一起逃避追捕。

　　但当小舟说阿娘时贺云归心里抽了一下，是啊，姐姐死了，一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说道：“那你想报仇吗？”

　　“嗯。”小舟重重地点头 ，“报。仇。”

　　不对!
　　贺云归轻轻掐了自己一下，姐姐定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活在仇恨之中，他自己也知道活在仇恨里，就像掉进深渊里只依靠着报仇这一根绳子维系着活着的希望，倘若大仇得报，那时也就没有了活下来的指望。

　　“小舟，不要报仇，他们不值得你陪上那么多的时间。这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是这个世道本身出了问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姐姐本是魔族，却始终良善，不与任何人为敌。所以她一定不会希望你心怀仇恨。

　　我也是，我自己陷进去太深，自然知道其中苦楚。可我是带着族人寄望的，我的仇恨源自于责任，是拔不掉的。但是你不一样，你即是魔族，亦是人类。

　　小舟，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保持一颗良善之心，这才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

　　小舟想了想，半晌才缓缓道：“娘也说，不报仇”他顿了顿又道：“以后，该怎么办？”

　　“我护不了你太久，他们还追着我们。”贺云归无奈道，“以后，你拿着这个。”
　　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条仅串着一颗红珠的黑绳缠在小舟手上。
　　在黑绳触碰到手腕皮肤的一霎那，红珠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将整个手腕笼罩着。

　　白光散的极快，手腕再次出现的时候，上面已经没有那黑绳了，但是皮肤里有一圈细细的黑色纹路，绕了一圈于手腕内侧处交缠在一淡红色的印点上。

　　“好了，”
　　贺云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喜几分无奈与惆怅，教人分不清到底是欢喜多一点，还是惆怅多一点。“你现在便不再是魔族了!魔族势微，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出自己的身份，姐姐和我都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过一生。”

　　“嗯。”小舟缓缓点头。

　　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贺云归神色凝重，迅速拉起小舟的手

　　“他们追来了。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贺云归一边带着小舟躲避正元宗的追捕，一边给他灌输要消除心中仇恨的观念，还要将一些重要的功法诀窍一一深入浅出地传授给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