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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疗养院 ...

  •   初秋尾巴尖上的落日有着饱满鲜丽的殷红色却不灼热,傅祈年整了整身上修长垂直的灰亚麻色风衣,含蓄得宜地微笑着向送她到楼底下的雇主夫妻俩道别。
      夫妻俩约莫三十五岁多,有个六岁的儿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是H市最典型的那一类中产家庭。
      他们所住的小区离H市西北的钟越山很近,地势高、环境好,房价常年盘踞H市楼盘第一梯队,安保措施自然也不马虎,出入都需要刷门禁卡。
      于情于理,刘临夫妻俩自然都要送傅祈年出小区大门。
      “目前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只要以后注意不要让小朋友再靠近老人家之前住的那个房间,大人基本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小孩子眼睛太干净,十岁以前能看见这些其实不稀奇,两位也不用太担心。”傅祈年说完略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老人家她,大概也只是太过挂念儿孙。”
      刘临夫妻俩闻言似有所思,脸上也渐渐带了三分哀戚追思之情。
      生老病死爱憎会,人世间的故事分门别类也不过这几种,可个中滋味非当局者不能懂。
      见此,傅祈年不由得抬头远远望了一眼位于十七层的雇主夫妻家的窗口,沉如乌水的阴气正在逐渐散去,露出原本米黄色的外墙。
      如她所说的,一般来讲,小孩子的眼睛要比大人的更容易见到“那些东西”,也因为小孩子未长成,自身力量不够,更容易被“那些东西”缠上。但大多数小孩随着年龄增长体质提升,慢慢地既有了抵抗力、也失去了觉察力,渐渐地就不会再遇上这些事,甚至从前经历过的也会随着成长而逐渐遗忘。
      但傅祈年这类人是为数极稀少的例外——他们感知魂灵的能力并没有随着年龄而消失,有些人甚至与日俱增。
      他们这类人眼中的世界是凡人和灵体共存的、难以向外人道的幻境一样的存在。古书上把常人肉眼不能见而又切切实实的存在统称为“炁”,但并非所有这种存在对所有这类人都是可见的,他们往往没有主动选择看见、看不见什么的权利,尽管业内一直有传闻这种感知能力或许存在秘法可以擢升。
      而确实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最后都选择了将这种能力变成自己的主业或副业,渡灵师是其中之一,也仅仅只是其中之一,驱鬼逐妖、风水气运……依据自身的能力,形形色色。
      其实这种职业也并不完全是选择,而是拥有了这种视物的能力,或多或少就有了一种好像与世上的普通人不完全是同类的隔膜感,久而久之,仿佛是自然而然入了这一行。与其说是为了增收,倒不如说是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
      如此傅祈年又和刘临夫妇客套叮嘱一番后,天色也渐渐地开始暗沉了下来。
      就在傅祈年即将出门的时候,碰巧也有一个身形高大、步伐沉稳的男人迎面走进来。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傅祈年突然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
      在傅祈年的角度看来,初秋的黄昏暮色在那一瞬间恰到好处地为他俊美端方的五官笼上了一层柔和耀目的光芒。
      那男人虽有一副极为出众的好皮相却并无自矜倨色,他从容大方地走过傅祈年身边和刘先生夫妻俩打了招呼,简单寒暄了两句。
      也因为他们的招呼声,傅祈年突然的回头和滞留的目光便显得没有那么突兀了。
      其实当时傅祈年并不作他想,只觉得像他这样年轻的、目测还单身的独居男子,居然还能懂得和同住一个小区的中年夫妻维持邻里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在人情淡薄的快节奏大都市里实在是十分难得。
      从谈话中隐约听到那男人似乎姓林,临走时他似无意地看了傅祈年这边一眼,她便也还了一个坦然和善的微笑,自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就像人生每一场萍水相逢、点头而过。
      因为背靠钟岳山,这里的空气指数是H市数一数二的好,清凉的晚风拂面而来,傅祈年也不由自主地深舒展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慢慢在林荫道下踱步。
      过往车辆的喇叭声在这座城市里是罕闻的,偶尔有自行车从身旁越过,留下一串清脆干净的铃声,带飞起树下尚未失去全部水分的脉络分明的黄绿树叶。
      这座城市、这片土地、这个世上,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不曾往生的灵体随风穿过不知名的街角巷道,飘零游荡无所依凭,所带的唯有生前最刻骨铭心的、即便此时已零碎稀薄的记忆。
      如果记忆不足以构成执念、执念不恰巧遇上机缘,大多数魂灵的存在短暂如朝菌,往往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自己是何种存在便已消亡。它们有时会停驻在某棵老树萌芽的枝头,落脚在路边道旁凸起的砖石上,茫然地偏头注视着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不在意自己的去处。
      想来每个魂灵生前必然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直到它消弭在如阳光下蒸发的露珠微芒跃动的羽化中,从此再无可得知。
      而如果魂灵沉溺执念,停留于世过久,不免侵损凡人——尽管有时它自己也无恶意。强大到足以撑起都市怪谈的魂灵却世所罕有,若有,则不光能养活这座城的渡灵师们,也足够养活这座城的灵异小说家们。
      方死方生,方生方死,魂灵是人群密集的都市最寻常的存在,相比之下精怪异兽在市区就很少见了。
      很偶然的,有时灌木丛中也会窜出一只小小的幼兽,不细看甚至还会误以为是谁家溜出的宠物;强大的异兽往往自有栖身之所且很少露面,它们可能驻守着一处古宅、一件器物、一段故事、甚至是一个人,非外人可知。
      在目之所及的、人鬼神魔共存的亦真亦幻般的世界里,傅祈年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所见所闻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她偶尔会尝试凝神体悟,然而悟到的只有渺小如芥子般的自身。
      在魂灵方面她能处理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渡化往生事宜,一如在工作方面她能胜任的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搬砖社畜。
      渡灵师只是她的副业,而她的主业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也莫得睡眠的插画设计师。没错,周三之前她还要加班加点地把甲方爸爸的项目赶出来。
      回家之前,傅祈年在落日余晖的街头又慢慢悠悠地晃荡了两圈,最后还是停在了一家咖啡店前,犹豫片刻还是认命地打包了一杯冰美式。
      赶稿提神,冰美入魂。
      拉上窗帘伏案画得昏天黑地,在折损了某W家一支新笔芯后,傅祈年终于把成稿效果图发到了主管邮箱。
      做设计这一行的都知道,初稿是一定要好好保存的,哪怕甲方对它再怎么挑鼻子挑眼,在勤勤恳恳调了20版彩色的黑和不够鲜艳的白之后,往往最终的归宿是“其实我们还是觉得最开始那个好”。
      傅祈年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再三确认自己存够了底稿备份以后,也顾不上是几号的下午两点,总算一头栽倒在床上,长眠不醒。
      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甚至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
      傅祈年扯下眼罩,习惯性打开手机却发现未读消息仿佛炸了锅,鲜明的红色数字让她甚至觉得眼睛已经出现了重影。
      她颤着手犹疑地点开来一看却发现并不是她老板,而是徐谙——有个新活,问她接不接。
      往上一拉消息,原来是徐谙给她发了一堆图片。图就算了,还全是裂图,密密麻麻的看得她血压都高了。
      她回了消息,对面的回复也快,是徐谙一贯的风格。
      傅祈年:图全裂了,我这儿看不见。
      徐谙:我重发。
      于是眨眼间又是一堆灰色图片转着圈圈在傅祈年原本就不坚强的视网膜前爆炸性地舞了起来。其中偶然有两张有幸加载出高糊效果的,依稀可以看见一面幽暗老旧的橱窗隐隐映着一点模糊的影子,不过很快这两张图也阵亡了。
      傅祈年:算了,网不好就别发了。
      大晚上的这么多裂图,实在是……一言难尽。
      徐谙:那我大概给你讲讲这事吧。
      说来也巧,也是钟岳山附近的事。
      H市气候宜人、风景秀丽,上个世纪60年代末钟岳山半山处曾修建过一个疗养院,在当时还是颇为出名的地标建筑,接待过不少上面来的领导和贵宾。后来时代的风向转了个大弯,这个疗养院也和其他那些有着过于鲜明的年代印记的建筑一样,渐渐地消沉荒废了下来。
      由于这个疗养院曾经的名气和接待的级别,市里对如何处理它一直有些踌躇,就搁置了很久,直到H市最新的城市规划终于拍板决定要把这片地方重新开发利用起来。
      怪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先是派去考察的人险些被坠落的大厅吊灯砸伤;前院的老槐树无风自动,浓密的树枝间似乎总有一团沉沉黑影,等到派人上去时又怎么也找不到;好几个房间用锁、用锤怎么都打不开,等人转了一圈再回来,门却大喇喇地自己敞开了……
      傅祈年:其实老建筑的基础设施,比如水管钢筋电线啊,一般很老旧了就会容易弄出动静,我的意思是先把这些排查检修一下。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有时候人的想象力比现实能造多了。
      徐谙:我的姐啊,这他们能考虑不到?实在是处理不好才找上咱们的,没法子了,听说里面还有点别的东西。新上任的周主任,他这人很年轻果干,其实不怎么信咱们这些……
      傅祈年截住了徐谙的话:你在这没两年但也知道,我们这一行默认的规矩就是从来不接不信这些的人的委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观这我们管不着,但为什么从不用处理鬼神的方式接待不信鬼神的人,这个道理不用我再说了吧。
      徐谙:姐放心,周主任跟我明确表过态了,只要你接手,他们愿意配合。报酬也可以按我们的标准来。
      傅祈年沉吟半晌,最后说道:你把资料打包换个方式发给我,我看看再给你回复。
      徐谙:得嘞!
      其实他们这一行接活,钱多钱少从来都不会成为最终依据,往往还得看一个缘。这缘分若是到了,结个基础出场费也要去;若是不到,再多钱也是徒劳。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最后入了这一行的原因,有这种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因缘,命里要是注定得走上这条路,人力便不可以抗拒,譬如傅祈年。也有人并没有这种能力,因果巧合上了这条船,但在各条路子能搭得上线、能吃得开,长袖善舞,譬如徐谙。
      至于这个缘怎么看、怎么算?一切随缘。
      一边等待徐谙的资料发来,傅祈年一边放下手机打开电脑,自己随手上网搜了搜。
      H市国土局新上任的周清来主任,30岁刚出头的年纪就坐到这个位置,似乎稍稍走在了同龄人前面。
      但看他工作经历稳扎稳打,升迁调任仍然属于合理范围内,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再看教育经历就红而专多了,大学不是名校但学生工作经验丰富、D校学习时长刷满,技能点加得精准而集中,连一点旁枝横斜都没有,似乎笃定了这是一条康庄大道一般。
      傅祈年没找到这位周主任的父母是何许人也,但匆匆看完有关他的数百字简介,倒也不是不能琢磨出一点字里行间之外的意思。
      再一搜这个疗养院附近,搜索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地带劲,堪称灵界故事会。
      光看夸张的标题和配图,有那么一瞬间傅祈年甚至觉得,她好像遇上那种能养活一座城渡灵师的传说般的存在了,满眼“震惊!废弃疗养院异声频发,附近居民多人证实,夜半谁敢过路?”、“钟岳山灵兽出没,似猫似熊,原来古人竟这么描述它!”。
      但傅祈年点开一看那个所谓根据亲历者的口述画出的手绘图,光看那个线稿结构就让她难受到脚趾扣地。画得不严谨这也就算了,就把平滑的线条换成低配版炸开的线条,欺负谁不认识圈圈熊呢?
      还有那个所谓目击者拍的照片,您那事后高斯模糊处理的痕迹也忒明显了吧,是不是嫌现在手机像素太高了,不方便搞出大事来啊!
      乱七八糟一堆大同小异的洗稿,连发布的账号取名风格都惊人相似,一看发出的时间还都集中在半年前H市准备新版城市规划的时候。不过炒作都是这样,第一波没搞出水花,估计策划人后面也没了兴致,毕竟营销要么图名要么图利,这一个不行,下一个更香。
      等傅祈年挖着酸奶叼着勺子一目十行地刷完了搜索结果正准备洗洗接着睡的时候,徐谙的打包文件发过来了。
      她顺手下载点开来随便一看,哪知第一张竟然和刚才那个高斯模糊惊人得像。傅祈年脑中猛然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她飞快地重新打开刚才关闭的页面,在那个低配版圈圈熊下面又一次看到了那张照片。
      糊成一团的夜景照,左下角有一团什么也看不出的黑影,傅祈年打开徐谙发来的也没清楚多少的几张外景图片,两厢对比之下,其中有一张上面的侧影确实相似。傅祈年的手指缓缓抚过照片上的影像,她能感受到隐约而细微的灵力波动。
      那没准还真有个异兽。
      傅祈年快速扫过剩下的图,有些是疗养院的外观照片。明明是上个世纪的建筑,外观却有着类似未来主义标准到极致的圆与方的几何设计,而这种极致的标准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肃穆的压迫感。
      也是时代的印记啊,傅祈年心里默默叹息道。
      剩下的大多是疗养院的室内图,不知道是拍摄光线还是其他原因,明明是高大开阔的建筑,室内所有的照片都出奇的幽暗朦胧。傅祈年把照片的亮度调到最高,只见内里的装修早已经破旧不堪,落满了厚厚的尘埃,所有的器具仿佛都褪色了似的,楼梯、书柜、桌椅,带着洗不去的脏旧黄色。
      傅祈年这回仔仔细细看完了所有的资料,打开和徐谙的手机聊天界面。
      “这活我接了,可以把我联系方式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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