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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私生子 ...

  •   洪熙元年腊月初七,阴沉了十天的天气终于放晴,厚重的云层缓慢地向西移去,露出一碧如洗的天空。
      将近新年,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浓厚,来往行人的步调似乎都变得悠哉优哉,大白天便蹲在巷子口晒太阳的闲汉也多起来,三三两两地拢着绽出棉絮的破棉袄,一边扪虱子一边东南西北地瞎扯淡。
      端桓的百姓们过了一整年的好日子,衣食饱暖充足,除了知荣辱,偶尔也思思淫*欲,再偶尔,毕竟身处近水楼台的皇城根下,难免竖起耳朵尖起鼻子,好奇一下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
      数条石破天惊的流言便这样顺利地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皇上病了!造孽哟,这才过几天好日子,又不得安生!天老爷真是不疼人,皇上还这么年轻,说句大不敬的话,媳妇儿还没娶上呢!”
      “小声点儿,不怕东厂的探子吗?谁跟你说这个了!”
      “啊?哦哦,你说的是苏大夫的事儿?要说这苏大夫我也见过,斯斯文文的,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脾气也软和,怎都看不出有这本事!‘杏林首座’,嘿!要说她跟端木医官学医也没多少日子,居然就把师傅赢得心服口服,连端木家上百年的名头都输出去了!”
      “不是不是!你那是古早的老皇历了,我问的不是这个!”
      “还不是?你不会说的薛家那事儿吧?我听隔壁的王秀才说了,不就是一个流落在外的还不姓薛的私生子写了本了不得的书吗?咱俩大字不识一箩筐,理那干什么!”
      “嘿,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告诉你,薛家那不姓薛的私生子写那劳什子书咱不知道到底有多了不得,但这私生子可是真正了不得!”
      “怎么讲?”
      “嘿嘿,因为这不姓薛的私生子其实姓苏,你刚刚还提过,就是端木医官的徒弟,接过‘杏林首座’名头的苏大夫!”
      “啊?!”
      “嘿嘿嘿,还有你更想不到的:这位长得像个娘们儿的苏大夫——她还就是个娘们儿!”

      “薛经义、医端木、私生子、杏林首座、异国志。”
      苏蕴明稍稍提笔,垂眸凝视纸上的五组字,也不知看了多久,一滴墨汁从笔端滑落,“嗒”一声坠到纸上。
      她手腕动了动,就着那滴墨污又写了一个字:“病”。
      这个字比前面的字写得更用劲,明明骨架秀气,却力透纸背,浓重的墨色染浸了下层的白纸。
      苏蕴明缓缓蹙起眉,盯住这个字又看了许时,直到身侧传来一声干咳,掩不住其中的尴尬窘迫,隔一会儿,又咳了一声。
      她搁下笔,一手撑在案上,侧首望过去。
      那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穿着太监服饰,意外得还有几分清秀,只是眉眼尾端下垂,不笑的时候天然一副愁云惨雾的苦相。苏蕴明认得他叫岁庆,是陈旸的贴身太监,许是知道自己的面相不讨喜,岁庆惯常笑脸迎人、小意奉承,她倒并不讨厌他。
      “苏姑娘,”岁庆躬着腰埋着头,只敢把眼角挑高来瞄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要小的带的话就是这些,姑娘要没其它事,小的告退了。”
      “嗯。”苏蕴明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看着他踮着脚尖慢慢地退到门边,熟练地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上身居然纹丝不动,继续匀速后退了数步,消失在她的视界里。
      这就是皇宫,苏蕴明有些佩服地想,太监也是个技术活儿。

      她被陈旸从烟波河上的如意舫直接掳进皇城,马车停下,陈旸想抱她下车,苏蕴明乘他不备,掀帘跳下车,把车外的金吾卫和车上的皇帝都吓得够呛。
      那名身穿女装的少年及时扶了她一把,当她看向他时甜甜地笑了笑,细长的眸子湛然生光。
      陈旸在身后焦急地叫她,苏蕴明头也不回地道:“别逼我,给我点时间。”
      静了一刻,他轻轻地道:“好。”
      她被送进皇帝寝宫泰安宫,陈旸从那时起没有再出现,只是每天派岁庆来告诉她一些外面的流言,她懂他的意思,他真正想让她知道的,是这些流言下潜藏的伏笔,那些他苦心孤诣为她布的局。
      不见陈旸已经三天,他在马车内那些疯狂的宣言却仍然时不时在耳边响起,苏蕴明晃了晃脑袋,却晃不掉无形无质的繁杂思绪。
      是,她很早以前,早在陈旸还是聂阳的时候,便察觉这个弟弟对自己过分依恋。但一来她是八十年初的独生子女,以前没有过兄弟姊妹;二来她唯一的前男友也是青梅竹马从小打混长大,分手时强烈否定她对他的感情是爱情。所以,姐弟之间该如何相处才算适度,兄弟姊妹之情与男女之情有什么区别……她自己都是一团混乱。
      她也曾经未雨绸缪,比如吴秦氏代张隆提亲那回,她便试图点醒聂阳,姐弟感情再好,姐姐总有要嫁人的一天。可是,那孩子却那么天真、那么认真地回答她:“我只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苏蕴明记起小时候,或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历,总有一个人,一些事,一秒种时间,你希望永远不变,永远停留,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被打动了,说不清是被这纯真的愿望,还是聂阳。
      苏蕴明想,如果那时的聂阳对她说喜欢,她应该会认真考虑,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会接受。
      但是不是现在,复杂的陈旸不是单纯的聂阳,她没有办法接受魏王,何况一个皇帝。她喜欢聂阳,很喜欢很喜欢,无论是对弟弟,或是单纯对一个美好的少年。但喜欢毕竟是一种很轻很薄的感情,它不是爱。
      曾经有人说,苏蕴明是个自私的女人,她承认。

      她又盯着白纸上的字出神,端木宏林居然配合皇帝造假,给她安一个“杏林首座”的唬人名号,想来是皇帝向端木家施压的结果,可怜的师傅。薛家也是同理,皇后必须有显赫的背景,不知道皇帝又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逼得声名遐迩的道德薛家硬着头皮认下她这个私生子。
      正想着,外面传来太监拖长声调的通报:“皇上驾到!”

      泰安宫东暖阁,太监打起帘子,陈旸由外间跨进来。他穿着一袭靛青色的龙袍,乍看似乎并无图案,细看才能看出从肩头到下摆盘踞着一条硕大的五爪黑龙。与往常相同,他的衣角袖边每一处细节皆修饰得一丝不苟,头发齐齐整整地束在头顶,用一支玉簪固定。
      苏蕴明把目光从纸上的“病”字移开,转过头,认真地盯了他一眼。
      陈旸的面色确实不好,比当天在端木医馆外的样子更憔悴几分,那层青气明显地浮现在他雪白的脸上,眼下的阴影也愈发浓重,竟像是长期严重缺乏睡眠。奇异的是,他的美貌并未因病容减弱,只是气势愈发凌厉尖锐,便如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锋利的箭头泛着金属的寒光。
      苏蕴明心里“咯噔”一声,别的什么都抛到脑后,一边责怪自己没有及早发觉,一边顾不得行礼,大步迎上去,直接捉住他的手把脉。
      她无礼的举动引得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发出轻微的抽气声,陈旸一眼扫过,所有人顷刻收声埋头,噤若寒蝉地缩回角落里。
      他再看向她,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一寸一寸掠过,不过是三日未见,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毕竟他已忍耐了更长的时间——可是见着她才知道,他胸腔内燃烧的那把火有多炽热,竟似烤干了他所有生机。
      苏蕴明站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手指的温度贴着他的皮肤,他低下头,下颌能触到她细软的发丝,他一呼一吸,她的头发便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
      “以前……”陈旸忽然低声道,低得只有他和她能听得清,“以前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有一天能长得比姐姐更高……”苏蕴明抬起头,他绽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露出四颗小小的尖牙,道:“至少这个愿望,我已经达成了。”
      笑容消解了他的气势,连那层青气在这一笑间似乎都退散了,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像个十七岁的平常少年,而不是一个皇帝。
      苏蕴明却焦躁起来,把脉本就是她的弱项,何况关心则乱,心神不宁之下只觉得陈旸左右手寸、关、尺都不正常,五脏六腑全是毛病!
      她没好气地道:“别笑了,我没本事看你的病,快把师傅传进宫!”
      陈旸仍是笑,他笑着反掌握住苏蕴明的手,柔声道:“不急,端木可以晚点再传,你先见一个人。”
      苏蕴明随他的目光转眸,这才发现殿内还有一位被他们忽略已久的客人,正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长案前,半垂着脸,似乎在看她写的字。
      “子衍,”陈旸笑道:“来见见你妹妹。”
      那人抬首,苏蕴明看到一张美貌得肖似女人的脸,远山眉含烟目,琼鼻樱口,比她这个真女人更美上十分。
      那人长得这样一张脂粉气十足的脸,气质却没有流于轻浮,目光透彻,眉宇间透出书卷的清气。
      他没有理会陈旸的调笑,对着苏蕴明端端正正地拱手一揖,朗声道:“小生薛敦颐,字子衍,见过苏姑娘。”

      苏蕴明好读书,从穿越后,她确实读了许多书,但她一来没钱买好书,二来古文造诣有限,而且作为实用主义的现代人,她也不可能去钻研那些太高深的理论性著作。
      她读的书里,倒有大半是坊间流传的评话和奇异图志,这也是她能编出《异国志》的基础。
      不过,再怎么“不务正业”,只要身为大圣朝的读书人,不,或者说只要是识字的人,便一定听过学术世家薛家的鼎鼎大名。
      就苏蕴明所知,大圣朝的科举带有明清八股取士的雏形,比较像是沿袭了宋时王安石的制度,以官方规定的几本经书中的句子作为题目,阐述士子自己理解的义理。
      薛家号称“薛经义”,便是指他家的子弟擅于此道,每有与试者,笔下必字字珠玑,令考官拍案叫绝,不得不取为当科第一。
      但薛家对功名富贵却并不热衷,每代只有寥寥数人愿意出仕为官,更多的人选择留在族中注经释义,以期开创新的学问流派,成为一代大家。
      这其中的佼佼者,便是苏蕴明面前这位薛敦颐。

      苏蕴明大惊,飞快地把手从陈旸手里抽出来,一把握住薛敦颐的手,急切地问:“可是著了《原子说》的薛先生?”
      不待对方出声,她兴奋地道:“先生以宇宙万物都是由肉眼不可见的原子构成,发前人未有之议,苏蕴明佩服!”
      她当时淘到这本被当成怪谈贩售的薄薄小书,被她以为落后的古人吓了一大跳,虽然薛敦颐的论据很牵强,但他在书中的各类大胆假设,竟大部分都是被现代科学证实了的!
      此刻骤然见到这位比她更像穿越者的理论家,苏蕴明竟有粉丝见到偶像的惊喜,就差没要签名了。
      她不要,倒有人先要了。
      “咳,”薛敦颐脸上浮现两朵红晕,愈发秀美如女子,他被苏蕴明抓着手,微微有些局促,一双眼却亮起来,期期艾艾地道:“苏姑娘的《异国志》才是令子衍自叹弗如……姑娘这幅字,不知能不能赠予子衍……”
      啊?苏蕴明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陈旸忍无可忍,一手揽住她腰,一手硬把她抓住薛敦颐的爪子扳开,轻柔而牢固地包裹在自己掌中。
      难为皇帝陛下动作干净利落,面上还能带着温柔和善的笑容,温柔和善地对两个书呆子道:“就算是兄妹,也给我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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