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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苏蕴明头疼得要命,眼睛是闭着的,却总有被强光灼伤的错觉。
      她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嗫嚅了句:“阳光好刺眼——”
      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徐徐开了一条缝,灿然金光争先恐后地射进来,她唬得飞快闭眼,隔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再度睁开。
      这一眼望去,她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阳光……好刺眼……”

      明晃晃的大太阳无遮无拦地高悬在空中,阳光肆无忌惮地四下飞射,仿佛纯金色的利箭,沾之即伤。苏蕴明本能地低下头,往水里沉了沉。
      ……水?
      她的意识尚在混沌中,垂眸看着齐到腰际的暗黄色泥浆,迟钝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水面上映着她的倒影:脸上身上糊满泥巴,湿的干的半干不湿的,像个被高温烤化了的泥人。
      “泥人”想动一动,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这才发觉她除了下半身浸泡在泥浆里,上半身趴在一块木板上,而这块木板正栽在略高一层的,更厚的泥浆上。层层叠叠的泥浆一直延伸到数十米外……终于出现干的陆地。
      苏蕴明呆呆地望着地平线上仅存的一棵树——光秃秃的树干上也糊满了泥浆,两根手臂一般的枝丫颤巍巍地举向天空,如同蒙克那幅令人不快的名画“呐喊”。
      这是……梦吧?

      苏蕴明渐渐地把脑中散碎的记忆拼凑起来。
      难得有一个星期的带薪休假,她迫不及待地自驾车出游,从成都一直往南,穿过四川南大门古蔺县,上了与贵州交界的沿山公路。
      公路两侧一面悬崖一面峭壁。悬崖下是贯穿大半个中国的第一大河长江,乍看似乎平缓的水面,仿佛已如此安静无声地流淌千年。另一边直上直下的峭壁不见尽头,露出的岩层是川贵地区特有的赭红色,据说这种岩层含砂量高,遇到暴雨极易造成山体滑坡。
      怕什么便来什么,第二天中午果然下起了暴雨,苏蕴明仗着她新买的SUV性能卓越,拒绝了路边小饭店的招徕,硬要赶到驴友说的那家餐馆享用“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水煮鱼”。
      车行到半途,她的眼角瞥见赭红色的岩石碎块混合着泥浆从半空倾泄下来。
      只一眼,整辆车便如巨人大掌推动的玩具,翻滚、翻滚、翻滚……
      记忆的最后只剩一遍漆黑。

      这样都不死,她回去一定把当月的薪水全买了彩票。
      苏蕴明站直身,在脚底尽是浮泥的情况下这动作费了她不少功夫。她试了试,要保持平衡离不开那块木板,于是拽着木板,深一脚浅一脚,拖泥带水地往岸边移动。
      没走两步,左脚踢到东西。
      苏蕴明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攀住木板,右手右脚拼命找回平衡。好不容易站稳了,她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半天,虽说她这模样肯定没少在泥浆里打滚,但昏迷的时候是一回事,眼睁睁地栽进散发着恶臭的泥浆里是另外一回事。
      歇了一会儿,苏蕴明打算继续前进,刚一动,却发觉左脚上缠了东西,脚脖子上软绵绵的,像是带状物。
      苏蕴明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水鬼”,而是“蛇”。她随即否定自己,近岸的地方有水蛇的可能性太小。
      实践出真知,她干脆扶着木板微微躬身,探手到脚边去薅。
      很快抓住一条带子,触手的熟悉感令她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使力一把将带子和它连着的物体一起拎出水面——
      果然是她的背包。
      苏蕴明这个背包是朋友从德国寄回来的礼物,就是那位和水煮鱼一起害她落到如今凄惨地步的驴友。
      看在这包的份儿上,原谅你了。苏蕴明心道,自苏醒过来,她的心情第一次称得上愉快。
      背包里有应急药物、干粮、瓶装水、一小块毯子、瑞士军刀等等一些野外生存必备的小道具。最重要的是,背包的面料防水,德国人号称能在水里浸泡二十四小时不渗漏。
      在这种时候,苏蕴明倾向于相信德国人的严谨。
      她把背包拖到木板上,左臂绞住包带,右臂划开水面,接着往前走。
      目测到岸边的距离不过区区五、六米,她却艰难地走了十来分钟。当水面终于低到小腿肚,她的脚穿透泥浆层能踏上有硬度的地面,苏蕴明闭了闭眼,感觉眼角的湿润。
      虽然惯了被人说冷静坚强,但她再冷静坚强,也不过只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女人。
      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苏蕴明平复了心情,放开功成身退的木板,将背包甩到背后,继续一步一步向前捱。
      最后一步,绕过前方的泥堆,她就能彻底脱离和着泥的水,换成对抗和着水的泥。
      苏蕴明稳稳地、不疾不徐地挪动步子,越是接近成功越不能急躁,这是无数次教训换来的经验,扎根到骨子里,已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
      左脚踩到泥堆旁边,右脚刚要跟上,凭空伸出一只手,死死箍住她多灾多难的左脚踝。

      左脚忽然被人抓住,苏蕴明一惊之后镇定心神,俯身拉住那只手,拼尽全力,终于将人弄到岸边。
      那人在河里泡了不知多久,被泥浆包裹得只剩个人形。苏蕴明摇了半天不醒,手掌贴住他胸口试了试,心脏跳动稳定,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手机没在防水包里,苏蕴明正烦恼怎么通知救援,远远望见一群人迎面走来。
      苏蕴明精神一振,连忙呼救,那群人闻声转头,她却瞬间呆住。
      那群人衣服打扮都甚是奇特,乍看去像是汉服,却又颇为褴褛,头上的假发也稀稀疏疏,有的人甚至捏不拢一小撮,露出半秃的头皮。当先两人相比之下齐整许多,穿着蓝红相间的长衫,头上还戴了帽子,只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苏蕴明爱好广泛,临出门前还预订了七月三号国家大剧院的昆曲票,此刻看这两人,怎么看怎么像戏里衙役的打扮!
      她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剧组,随即否定,平原上一望无垠,如此大场面,不可能不见工作人员和拍摄器材。
      苏蕴明思考的这会儿功夫,那两名“衙役”已奔到近处,她留意两人的脚,通常汉服爱好者都会忽略鞋子,大有在裙裾底下穿波鞋的,两人行动间露出的却正是配套的黑色官靴。
      两人来到近处,打量了苏蕴明几眼,一人道:“你是何人?”
      腔调很像普通话,微带点口音。苏蕴明心里不知多少荒唐的念头转来转去,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当下默不作声。
      那名“衙役”还待再问,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肩,叹道:“还问什么,这八百里洪灾,信阳一带除了灾民还能有什么人?你看他们的样子,能活下来就是天老爷慈悲。”
      先一人也黯然摇了摇头,道:“天老爷要真的慈悲,怎不保佑大圣朝?元和二年蝗灾,元和三年洪灾,竟是没一年消停。再这样下去,你我都没法儿活了,何况百姓……”
      八百里洪灾?信阳?大圣朝?元和?苏蕴明猛抬头,盯住先说话那名“衙役”,他一句话中透露了两点极重要的讯息。
      那人正和同僚相对感慨,转头正遇上她的目光。苏蕴明全身都裹着泥浆,根本分不清男女长相,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眼白晶莹得像泛着浅蓝,他不禁微微一怔。
      “请问……”苏蕴明刚要发问,又生生忍住,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人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伪装成其中之一。
      “请差大哥救……”她颤巍巍地扶起依然昏迷不醒的那人,细声细气地道:“……救救我们。”这句话说完,苏蕴明假装脱力,抽搐了几下,便软倒在那人身上,趁机把背包塞在那人身下。
      后来发生的事苏蕴明全靠听来分辨。先是两名“衙役”听出她是女子,不好动手扶她,吆喝了几声,从那群人里叫了两个妇人过来,又叫了一名较强壮的男子,将她从河中救出那人背在背上。
      苏蕴明在两名妇人一左一右架起她时便装作醒来,低声道谢,什么结草衔环之类鬼话说得诚挚无比,倒引得两人连声安慰,说大家都是落难之人,互相帮助是应有之意。
      此时几人已经回到人群中,苏蕴明之前便发现队伍分成两段:青壮年在前,老弱妇孺在后,两名“衙役”当先开路。确定“衙役”听不到后方的对话,苏蕴明开始出言试探两名妇人,几句话过后,她发现两名妇人没什么心机,也不像读过书,轻易便被套出了她想知道的情况。
      人类对未知的恐惧高于一切,此刻知道得越多,苏蕴明的恐惧却越深刻。
      苏蕴明是个爱好广泛的人,闲来无事也读过《时间简史》,对爱因斯坦-罗森桥和虫洞理论也算知其然,理论上而言,空间折叠的两个点之间,如果有巨大的能量能够打开虫洞,时空旅行便成为可能。
      但知道是一回事,可能是一回事,她怎么也料不到这比彩票头奖概率还低的事实会真正发生,并且发生在自己身上!
      大圣朝元和三年……这又是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哪一家天下?苏蕴明只恨自己的神经太过坚韧,不能真的晕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后来的事在苏蕴明步步为营的应对下尚属顺利。洪灾过后十室九空,有些村子整村覆没,苏蕴明在赶路的途中打听了一个这样的村落,又学了点灾民们的口音,报上去的户籍名字也没有引起怀疑。
      一群灾民被安置在城外,苏蕴明冷眼旁观,这信阳府的地方官还算好官,虽然没让灾民入城,却也在城外搭建了可遮风挡雨的草棚,每日早晚亦在棚外舍粥,灾民们勉强能维持生存需要。
      苏蕴明也去领过粥,半碗清水半碗红黑相间的“米粒”泾渭分明,她当即闭眼,嚼都不嚼地咕嘟嘟全喝了下去。
      她救的那人被当作她的亲人送回她身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蕴明没有拒绝这个累赘,甚至在他高烧不退的时候,喂了他一片珍贵的消炎药。
      深夜里,草棚中鼾声起伏不断,苏蕴明却睡不着,一半因为一直没有洗澡,泥浆泡过的皮肤痒得厉害,一半因为咕咕叫的肚子。
      她翻出最后的半块巧克力,想了想,又掰成两半,喂了半块到那人嘴里。
      那人在昏迷中本能地分泌唾液吞咽,雨停了有些时日,夜晚终于能看到月亮,月光静静地从草棚外透进来,那人脸上的泥浆干裂脱落大半,已能看清一张极之年轻的脸。
      还是个孩子……
      苏蕴明垂眸看着近在脚边的月光,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天上这个月亮与二00九年的月亮是同一个月亮,她却等不到二00九年再去做回苏蕴明。她的父母、亲友、同事想必已得知噩耗,就算她好运再遇到虫洞穿越回去,撞上同一个时间点的机率……无限接近于零。
      或许是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太不可思异,苏蕴明没有悲伤的感觉,心里只是和肚子一样,空落落的。
      她食不知味地嚼着巧克力,旁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微响,她侧头望去,那孩子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月光下,他睁着那双澄澈如月光的眼,口唇翕动,轻轻、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彼时他和她都不知道,于这一声开始,便是一生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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