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知道》老Keng

51、飞光

　　一行人回了虚衡山。

　　师门兄弟本是难得聚齐得差不多，但少了那个最惹人厌的，居然谁都高兴不起来。

　　钟卿夏与封如陵一回来就被师柔风打发去守山门。

　　“给我把山门死死看好了，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许入内！但凡有一个漏网之鱼，我代掌门拿你们是问！”

　　封如陵问：“六师姐，什么算闲杂人等，三大宗门大弟子以上也是吗？”

　　“就是掌门来也不许进，”师柔风冷冷道，“别管是来兴师问罪还是哀悼奔丧，谁的面子都不用给，来了就给他撵出去。”

　　这是对整个仙门的颜面拳打脚踢啊，封如陵不禁肃容：“师姐……”

　　钟卿夏倒是比他想得快一步，捅了他一下：“就听师姐的。”

　　等人走了封如陵揪着他：“真这么狠？万一得罪了仙门各家宗门，最后难办的还是掌门。”

　　钟卿夏扯回自己的衣服，不屑道：“难怪人间斗法你会输给我，如今大敌当前，虚衡山这么大势力只有来拉拢的，真有想不开的蠢货上门搞事，大不了咱们就闭门不应、什么都不管了，到时候着急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封如陵恍然大悟：“是我当局者迷了，光想着掌门会受师兄牵连被人问罪，但此刻比起魔尊，师兄惹出的事还得靠后呢。”

　　第三块魔骨被季宵存管，他必然要向仙门解释挽陵君收回的第二块魔骨从何而来，萧竹月的秘密是瞒不住的，他的计划可能也会被公开。

　　但……那又怎样？

　　魔尊已经复生，萧竹月也再度身陨，比起追究责任，当务之急还是纠结仙门全部力量，对抗魔域的危机。

　　真把虚衡山逼得急了，又要背锅挨骂，又要出力对抗魔尊，平定完可能还会被清算，那还打个屁啊，直接躺平摆烂算了。

　　是以但凡有点大局意识，这个时候都不会来为难宁晚雪，最有可能的就是借着奔丧的名义上门来打听消息，这种的态度都不会太强势，一句掌门悲伤过度不见客就应付了，想来硬的，他俩才真求之不得呢。

　　他们两个老实当看门兽不提，师柔风吩咐完后快步回到正堂，南宫彦已把怀青叫过来，告诉他珑音海阁发生的事。

　　怀青满脸震惊，南宫彦道：“接下来整个仙门都会有大震动，越是危机时刻我们越不能乱。但掌门毕竟与萧竹月……总之最近不要让他太劳累，底下的弟子就要麻烦你看好了。”

　　怀青点头应是，犹豫片刻，问：“要不要联系我师尊？”

　　连青影都回来了，南宫彦这才意识到还差最后一个同门：“老五这家伙，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发生如此大事，怎么着也该知会一声。”

　　但老五淮绡是鲛人，陆地上的生活违反天性，他离开师门就回归深海，找他实在不方便。

　　师柔风听他们商议半天不出结果，也没了耐心：“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们慢慢想办法吧，我去看看掌门。”

　　她转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宁晚雪。

　　宁晚雪换了一身衣服，但指缝与发尾仍留有浓郁的血腥气，似乎萧竹月的血已经渗进了他的躯体，与他融为一体了。

　　他正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信晾在桌上，见师柔风进来，点了下头：“我已去信妖族与青斐，让他们知晓魔尊复生之事，以做好应对。老四呢，他最好也同北郡国君说一声，让更多人知道。”

　　“我会安排云胡去做的。”师柔风说。

　　宁晚雪点头，敷衍地说了一句“师妹你做事一贯稳妥”，又继续写下一封信。

　　师柔风站在那里，像侍立在侧，等他下一步指示。但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以他们的身份与交情，宁晚雪超过几息不说话，师柔风就会直接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如果没什么事她就先走了。

　　而不是这样一言不发，在安静到窒息的氛围里默默站着，像是在……陪伴他。

　　宁晚雪有些无奈地停了笔：“师妹……”

　　“大家都很担心你。”

　　没有再用什么话来修饰，她直白地将所有人的想法剖析在宁晚雪面前：“你应该去开点药吃下，然后睡一觉。宗门事务有老四管，通知外人我会去做，就算有人来打扰，老七老八也会把人撵出去。你不必……不必……”

　　宁晚雪叹了口气，把笔放下来：“你觉得我是在强撑着掌门的架子吗？”

　　师柔风没说话，她只看着宁晚雪，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悲伤。

　　一想到她是在为谁的死而悲伤，宁晚雪就有种太阳从西边升起的稀奇感，甚至想象了一下师兄知道这事的反应。

　　为我哀悼这种事，就跟给我拜年一样，师兄会说，前提都是把我当个死人。你指望我有什么回应，心意领了，恕我在九泉之下无法远送？

　　宁晚雪没忍住笑了出来，发现师柔风的神情变得更忧伤了。

　　“别，师妹，别这么看我。”他越想越好笑，用手挡着脸，不想辜负师妹难得的真情流露。

　　“我这是很正常地处理事务，没有逞强，也不是强压悲伤，你看我还笑得出来呢。”

　　师柔风很明显觉得他疯得不轻，可又不敢反驳，于是随便找了点话说：“老四正想办法联系老五。”

　　“淮绡？”宁晚雪回过神，“哦，他呀，也该出来了。”

　　“你有他的消息？”

　　“没，”这件事虽然未经证实，但看师柔风这样子，也许说出来能让其他人安心点，于是宁晚雪道，“只是根据师兄的计划推断，当他遭遇危机时，老五就会带着解决之法出现。”

　　“师兄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老五？”师柔风完全不信，“老五只会赶来把他的棺材板按得更严实一点。”

　　“你可以不相信老五对师兄的心，但总得相信我。”宁晚雪说，“因为这个任务，师兄本来是交给我的。”

　　而此刻站在这里处理各种事务的，才该是师兄原本属意的掌门淮绡。

　　是他强行调换了任务，师兄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老五带着本来给宁晚雪的活跑了——他倒还挺乐意。

　　萧竹月评价他是自讨苦吃，放着更轻松安全的路不走，非要与他作对。

　　宁晚雪没有后悔，但他也的确从来没有问另一条路的具体内容是做什么。

　　因为他知道，师兄的条件会让他无法拒绝。

　　“我心里多少有猜测。”他说，“身负魔骨的萧竹月是必须要死一次的，谁当掌门都必须动这个手。那么能让我心甘情愿沉寂多年的任务，想必就是研究怎样让他复生了。”

　　师柔风低声说：“师兄那个人，真的会在意他自己能否死而复生吗？”

　　“他不会，”宁晚雪平静地说，“所以那任务很可能只是为了哄我安分归隐，但也一定有几分把握，否则一看就知道做不到的事，我更不会听他的。”

　　现在这个任务给了淮绡，以他的性格，就算与师兄不和也会尽心尽力，只是未必能像宁晚雪一般全心全意，所以如今结果如何着实难料。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师柔风一下有了目标，“我这就去布置，掌门等我消息。”

　　宁晚雪顺利打发走了师妹，想必也能顺带安抚一下担心他的师弟们。

　　至于他自己，其实真的没有为萧竹月感到太多悲伤。

　　“可能是习惯了吧……”自虐般嘲讽一句，“跟师兄那家伙混，本来就是要天天提心吊胆，做好最坏的打算，如今这境况又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这一句自嘲完他继续干活，中间怀青来了一趟，向他汇报时宁晚雪走了神。

　　怀青是淮绡的弟子，这本来不出奇，只是一想到师兄原打算让淮绡做掌门，怀青应该就是为他提前培养的副手。他们师徒俩管理虚衡山，绝对算得上稳妥无碍，这才是师兄最完美的安排。

　　结果自己一任性，将师兄的计划全打乱了。不知道怀青与他大眼瞪小眼时，会不会觉得在这里的是师尊就好了。

　　“掌门？”怀青疑惑问。

　　宁晚雪回过神，道：“你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虚衡山要做的一个是稳住内部不乱，一个是顶住外部压力。

　　前者用不着他操心，后者也有几个师弟顶着，他只要按时过问一下。怀青特意来汇报，不是因为出了问题，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太平静了，整个仙门对于萧竹月干的破事，居然一个上门来提出异议的人都没有。尤其是千渺宗，他们家魔骨会丢就是因为仙门对萧竹月发难时被魔修们包了饺子，连累了掌管魔骨的长老，这笔账到最后还是得算回虚衡山头上。

　　哪怕是走个过场，千渺宗也得派人来问候两句。

　　一点动静没有，搞不好是又出了什么大事。

　　虚衡山自掌门一行人回来就闭了山门，里面消息不外传，外面消息也进不来，以至于直到宁晚雪觉得不对去打听，才知道千渺宗大弟子叶徽之——

　　——入魔了。

　　关于魔尊镜寰复生之事，各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在统一的共识达成之前，不同唱调都冒了出来。

　　如今已不是三百年前长暮之战，仙门齐心协力对抗魔域的时候。

　　灵脉枯竭，灵气消散，仙门的实力在削弱，顶级宗门也有了危机感，要不要拼出全部家底打一战，是需要好好掂量的。

　　更何况敌人仍是魔尊镜寰，这家伙实在太难杀，挽陵君那出其不意的袭击又吓坏了太多未经战事的弟子。不知道其他宗门如何，至少千渺宗是不想继续拼命了。

　　持这般想法的宗门不在少数，也无可厚非，但千渺宗是保管过魔骨的大门派，抹不下面子说自己不想战，于是决定派一支队伍去魔域，表示他们并非怕了魔尊。

　　带队的自然选了叶徽之，而问题也是出在这里。

　　“我知晓诸位师长向来不喜我与魔尊之子夙焱的来往，如今派我前去魔域，除了讨伐魔尊，竟也有让我为友报仇的缘由？”

　　珑音海阁与挽陵君那一战，叶徽之伤势沉重，如今站在殿中一身白衣，脸也与衣裳一般颜色。

　　“此一时，彼一时。”某位长老说，“你那好友为阻止魔尊与其走狗亦是奋不顾身，我们看到了他的诚意，当然不能再将他视作敌人。”

　　叶徽之似乎发出一声鼻音，而后又道：“讨伐魔尊，我一人足矣，何必再让那么多师弟师妹一起去送死？”

　　这话被选中的弟子们听到，一定要义愤填膺说自己愿意为师门赴死，他们正年轻，还是重荣耀而轻性命的时候，但这一腔热血不该被利用——被用来维护师门的荣光。

　　叶徽之语气温和，内容却尖锐，至少刺痛了千渺宗掌门严煜，他厉声道：“你想说我是为了名声，枉送自家弟子之性命？那我又何必派你过去？”

　　叶徽之温声道：“因为掌门知道，一帮修为低微的弟子是再明显不过的牺牲品，唯有添上我这个大弟子，才显得你们除魔之心真挚坚决。我之死分量，才足以让千渺宗再一次获得巨大声望。”

　　少年成名的天才、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英勇无畏地死在与魔尊的战斗中，千渺宗能出这样一位英雄，就算之后再不参与除魔事务，仙门也无人敢质疑。

　　所以他们这一支去往魔域的讨伐队伍就是去送死的，死得越壮烈，千渺宗的不战而退就越体面。

　　明白这一道理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被选中的弟子中也有想清楚的，但他们依然愿意献身，为宗门而死。

　　可是……这就对吗？

　　叶徽之抬头，直视宝座上的严煜：“掌门，您派我们前往魔域，到底是为了除魔卫道的大义，还是为了维护千渺宗在仙门的地位？这两个目的在您心中，到底哪个更为重要？”

　　“放肆！”说话的是金岩，周围的长老乃至掌门此刻都沉默不许，只看着两个弟子剑拔弩张，“你要是贪生怕死，不敢去魔域，那就由我来领队，我的实力比不上你，但也绝不会让师门蒙羞！”

　　又有一位稍显温和的长老说：“莫要冲动，你们敢为弟子与师长发声，都是心怀大义的好孩子。徽之，你身为大弟子，与千渺宗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除魔卫道与维护地位并不冲突，师门名誉有损，弟子也面上无光，反之千渺宗声名强盛，为此作出贡献的人也会被更多人记住。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吗？”

　　叶徽之缓缓说：“我只知道，活生生的人，不该成为虚名的代价。”

　　他转过身来，背对师长与同门，好像只是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会前往魔域，也会以必死之心对战魔尊。但这一战，只以我个人之名义，而非千渺宗弟子的身份。”

　　金岩沉不住气，喝问：“叶徽之，你想要叛出师门吗？”

　　严煜怒道：“金岩！”

　　就算叶徽之真有此心他们也不能直接说破，若是金岩一句话将他定了性，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叶徽之长身鹤立，眉目间没有任何动摇。

　　“叛出又如何？”他说，“我与诸位已非同路之人，遵循宗门决议有违我的本心。既然道心不稳，就该拨乱反正——随心而为。”

　　严煜最先察觉到了不对，他难以置信，但身为掌门，他第一时刻作出了决定：“结阵！”

　　瞬间所有殿内长老化出武器与法宝，摆出阵列，剑指叶徽之。

　　而叶徽之仍背对他们，抬头望向殿外，层层浓云之上，依稀可见苍茫宽阔的天幕。

　　他身在这堂皇的仙门宫殿中多年，有如嵌套在一副沉重华丽的壳子里，明知外面的天地广阔，却总是不敢打破这外壳。

　　可他的心又怎会一直沉寂，但凡有一粒火苗亮起，便慢慢从内部烧出来，直至某个契机彻底点燃那团火，粉碎所有桎梏。

　　一道剑光冲着喉咙而来，他不避不让，那剑锋最终擦着脸颊而过，割断发冠，长发散落。

　　发丝分错间，叶徽之额心慢慢显露出一枚与魔尊以及夙焱的烈焰魔纹相似的图案。

　　那是一道蓝紫色的云纹，自眉头倾飞而上，有如一道潇洒狂乱的烈风。

　　严煜已明白他身上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断然下令：

　　“叶徽之已然入魔，所有人听令，立刻将他格杀，不必留情！”

　　叶徽之面不改色地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托向虚空，淡然道：“剑来。”

　　入殿前他解下武器，此刻两手空空，临到动手才召唤自己的本命剑。

　　第一轮杀招已冲到了他身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叶徽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刚认识夙焱的时候。

　　那只魔对他充满了好奇，恨不得将他从头到脚问过一遍，最后终于问到他的佩剑。

　　“为什么你的剑要叫飞光？”

　　叶徽之能给出一堆合理的解答，但面对夙焱，他只笑道：“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念起来很有气势吗？”

　　夙焱疑惑地念了一遍。飞光。

　　应召而来的剑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封锁，冲进叶徽之手中，他松松握住剑柄，翻转手腕借飞剑冲来之力旋身转过半圈，凌厉剑光只一个照面便折断身后数支刺来的武器。

　　飞光。

　　叶徽之手腕再一抖，甩尽剑身残留的武器碎片，凛冽寒光在他瞳中闪烁。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魔尊镜寰复生第三日，千渺宗大弟子叶徽之，坠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