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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药房春暖 ...

  •   “如此便好。”润玉放下酒盏,看着秦敬,有一点失神,默念着这句话,许久,他才缓缓道:“恒肃,他生前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这般惦记着他?”

      秦敬没有马上回答,看着门口笑了笑,待又饮尽一盏酒,他才缓缓道:“大概是真心喜欢吧。”

      “什么是喜欢?”

      “喜欢便是觉得他生得好看,吃饭好看,说话好看,练剑好看,背影好看……”秦敬脸上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觉得他样样都好看,看着他样样都欢喜。”

      “喜欢便是日日想着,时时念着,是真心想与他过一辈子的。”

      “样样好看,样样欢喜,真心想与他过一辈子。”润玉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不觉出现了一个单薄枯瘦的身影,盛着世间最温柔最明朗的清澈双眸。

      那时,他也是真心相与欧阳少恭过一辈子的。

      那时,是润玉最伤痛的、却也是最开心的一段回忆。

      洞庭湖畔,依旧十里烟波,荷叶连连。看着娘亲消散在自己怀中,可他却连一片残魂都留不住。
      千年隐忍、独活,唯一短暂相认的娘亲也离他而去,洞庭十万水族成了荼姚旭凤要挟他的把柄。九霄云殿,琉璃净火燃烧他的五脏六腑、七魄三魂。
      也一点点地烧尽他对这个世间的感受。
      那时候,润玉想,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随娘亲而去,去那片温柔的水域,自由自在地遨游。

      感觉慢慢丧失,凌虐的火焰烧在身上,却不觉得痛。周围的声音也模糊不清,像秋雨前的寒冷风声,漫天卷地的,刮在身上,却好像不是刮着自己。

      直到润玉看到了一双眼睛,清澈明朗,很像他幼时躺在东海沙滩上,看到的九天之上的那颗异常明亮的,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星星。

      “这秋日寒凉,你怎么全身湿透地躺在水岸?”润玉看到那人蹲在自己眼前,用手触了触自己额头,“你发烧了。”

      那是一双苍白的手,手指冰凉,触到润玉额上的时候,润玉被琉璃净火焚烧的神识,蓦地获得了一丝清明。

      “快起来,水里冷。”润玉感觉那人将自己往岸上拉,他想推开他,可意识涣散,身体却像散架一般不能动弹。

      过了一会儿,润玉感觉那人吃力地将自己背在了身上,缓缓地向山里行去。

      等到润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葛布床帐,蓝灰色的,像夜色最浓郁时的星幕。
      然后,那颗明亮的星星出现了在了夜幕中。

      “你终于醒了,在下欧阳少恭,是个山野大夫。”
      “欧阳、少恭。”润玉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在心里念道,却没有说话。

      “已经半月了,你发烧了,还没完全退下去。”润玉看着欧阳少恭,感觉那双冰凉的手又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醒了就好,先把药喝了吧,我再试试别的法子。”润玉又听那人道,看到那人端着一只黑瓷碗。

      “还是晕着?算了,别动,还是我喂你吧。”

      润玉只觉得一勺温热的液体缓缓地递到了自己的唇边,似乎带着苦味。他只是看着欧阳少恭,没有反应。这时,他看到那人温润明朗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像早春暖煦的春风,吹散寒潮,吹来花香,悄悄地潜进人们的梦里。

      “乖,张嘴。”

      润玉微启双唇,那勺带着苦味的液体就顺势流进嘴里,和舌齿缠绵,流到喉咙,润玉喉结微动,那勺药液流进了身体里。

      润玉第一次感觉到了苦味。

      他清咳了一下,欧阳少恭擦了擦他的嘴角,又将一勺药液递到了他的唇边。润玉只是看着欧阳少恭,将他递过来的药液一一饮尽,等到最后,那人将一块姜白的东西递到了自己的唇边。

      “吃一片梨脯,就不苦了。”

      润玉感觉身体的知觉在慢慢回复,苦味、甜味,紧紧包裹着他,慢慢的,那些味觉被全身烈焰灼烧的痛觉所取代。感觉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熔浆,它们在周身游走,正一点点地将自己吞噬。
      原来,自己的身体是这般痛吗?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看到肆虐的琉璃净火在眼前焚烧,面前荼姚的容貌变得模糊。他不记得后来自己是怎么回了璇玑宫,然后又去了洞庭湖。
      神识破碎的他,只想回到那片温柔的水域,回到与娘亲相认的地方。

      山间冬天来得早,等到润玉体内的伤慢慢痊愈,已到了冬月中旬,山间便开始窸窸窣窣地下起雪来,起初是小雪,夹着湿冷的冬雨,落到地上便化了。

      润玉站在门口,看着檐外湿冷至极的雨雪,从眼前无声地落下来,天色渐渐地沉下去,雨雪也变得粗重起来。
      终于他看到欧阳少恭撑着一把素伞,拄着木拐,背着药箱,从院门走进来。

      “欧阳大夫,今日这么冷,又下着雨雪,你怎么还出门。”润玉急忙走过去,帮他撑伞。

      “多谢。”欧阳少恭走进阶上,理了理湿泞的衣摆。

      “镇上有个病人,情况有些复杂。”欧阳少恭看了看润玉,温柔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早上出门时你还未醒。”

      “我已经没事了,这段时间多谢欧阳大夫的照顾。”

      欧阳少恭笑了笑,走进室内,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包梨脯,递给润玉道:“看你爱吃,路上遇到就买了,梨脯清热。”

      “好……”润玉接过那一包梨脯,脑子空白了片刻,等再回过神来说“谢谢”的时候,欧阳少恭已经去了里间。

      润玉打开手心的包裹,里面满满盛着月形的梨脯,淡黄姜白,泛着丝丝清甜,他拾起一块放进嘴里,舌头被甜软绵密的触感包裹,他细细地感受着这清甜。

      原来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甜!

      山中无历日,转眼之间,一个月倏然过去,已入隆冬,山涧开始下大雪,大雪封路,欧阳少恭便甚少出门。
      大雪封路,尽管润玉已经痊愈,仍然日日留在欧阳少恭的药庐。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窗外冰天雪地,室内却温馨静谧。药房里烧着火炉,暖红的火苗静静地散着热气,将冰冷的身体包裹。室内角落里种着一排药草,枝叶青茁,显然很受用这一方暖意。

      欧阳少恭在窗边案上静静地翻阅医书,时而皱眉,时而舒颜,润玉坐在火炉边静静地看着他,当发现那人察觉自己的目光时,就连忙将眼睛移到手中的医书上。

      润玉觉得那人真好看,尤其是眼睛。当那双温柔明朗的眼睛出现在同样温柔明朗的面上的时候,倒觉得那双眼睛过分地温柔明朗起来。

      像幼时海边那颗总也握不住的九天里最明亮的星星,现在,那星星就在自己面前。
      润玉希望永远如这般,只是一个凡人,与他在山间度过此生。

      “欧阳大夫,你冷不冷?”
      “不冷。”那人回过头,对着润玉笑了笑。

      润玉于是接着看医书。一会儿,他又道。
      “欧阳大夫,你渴不渴?”
      “不渴。”那人又回过头,对着润玉笑了笑。

      如一夜春风,梨花盛开,那笑容轻轻浅浅地落入润玉的心间。

      想到此,润玉轻轻地笑了笑,原来自己也有一个日日挂怀、时时想念之人。
      他饮尽盏中清酿,站起身,对着月桂下的那人道:“多谢,我会将你的话带到的,恒肃,少陪了。”

      从小巷出来,润玉斜穿过街道,径自去了幽冥地君府邸。城门为北,沿中心大道,往上纵深,至南端,便是所在。

      “小仙惶恐,不知夜神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看到润玉出现在府前,幽冥地君急忙出来,毕恭毕敬道。

      “地君不必多礼,听闻最近冥界来了大批被妖族杀害的亡灵,父帝命我前来查看。”润玉略扶起他,向殿内走去。

      幽冥地君跟在身后,擦了两把冷汗,命人赶紧拿文册记录。
      “这么多?”润玉翻看了一下,皱了皱眉。

      “事出反常,人间怕是有一场浩劫。”幽冥地君擦着汗,又拿出一本册子,递到润玉面前道,“这是详细的人数地区统计,请殿下过目。”

      “江城,徽州,琴川,宣城。”润玉翻过册子,那些死亡的凡人,皆成为了册子上的冰冷数字。

      “主要集中在人间的江皖一带。”幽冥地君面带忧愁道。

      “冥界治理不错,地君尽职了。”润玉合上册子,起身笑道,“劳烦地君带我去趟修罗境。”

      “是,请殿下随小仙来。”

      所谓修罗境,大概类似于人间的牢狱,那些生前的恶人,自然要在修罗境经受相应的苦难,抵清前世罪孽,方可再次轮回转世。

      修罗境分层,在冥界之下,越往下走,罪孽越大,苦难越深,禁锢越强。
      一般人间来的罪恶亡灵,都在一二三层。

      润玉是在第二层看到沈凉生的。润玉和秦敬相识的时候,看到他坐在窗边画了很多幅他的画像。修眉凤目,直鼻薄唇,冷漠、锐利,却带着笑意。

      此时他被禁锢在一跟石柱上,一把刀从手臂开始,一点点地割开他的身体,每一刀下去,血肉便消失一点,割完了血肉,然后割骨,一点点地刮薄。
      这肉身是假的,这刀割的疼痛却是真的,他生前割了别人多少刀,死后便要一刀刀地受回来;他生前杀了多少人,死后便要一次次地死多少次。
      直至偿清生前罪孽。

      润玉别过头去,有些不忍,终于,他缓缓道:“我要带走他。”

      身后的人倏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殿下,这万万不可啊,人恶鬼受,生债死偿,这是冥界立足之根本,且不说如此违逆天道,如若强行替他减轻刑罚,只怕他会立即魂飞魄散,被六道吞噬。”

      “罢了,天道有常,地君恪尽职守,实乃我天界之幸。”润玉转过身扶起幽冥地君,“请地君先上去,我说几句话。”
      “是。”幽冥地君不安地擦着汗,站着不动。

      “没有地君令,我还能强行将他从修罗境带走不成?地君多虑了。”润玉冷冷道。
      “是。”幽冥地君擦着汗,不安地退了出去。

      “沈凉生。”

      石柱上的那人缓缓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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