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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静女其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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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初六,阿希因为跟姐姐归省要多住几日,请了假。
道升虽然想和姐姐兄弟多做会子伴,奈何无情无绪,看见父亲和继母也堵心,再说书院也无人照料,就早早赶到书院。
园子里静悄悄的,山鸟在叫,石榴花又红了。
道升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希望碰见她,又害怕碰见他。
到了书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醉芳厅,坐在桌前,本想写一会字静静心,却呆呆地发了半天愣。
直到响起女孩子们琅琅的书声,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收拾过去。
六个姑娘并陪伴的丫鬟齐齐地坐着,正在读《山有扶苏》一章,音韵柔美又欢快,那是属于美好的时代的爱情。
道升忽然明白了孔子——以前她对圣人心心念念地崇古,“从周”多有腹诽,今日忽然明白,如果那个古是《诗经》的时代,可以随意戏谑心上的人“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她也会惆怅地怀念那“郁郁乎文哉”的时代。
不,她昨日读到《诗经》还充满美好的憧憬,今日那些美好都离她远去了。
正想着,乌云娜笑着走进来。
乌云娜穿一件翠绿绸子的袍子,右衽上盘着金色大云头,裁剪合身,扎着秋香色的缎子腰带,脚上穿着黑缎子面的皮底小靴。因为天热,只打着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大约在江南的日子长了,乌云娜脸色白净细嫩了很多,这样打扮,更显得面如傅粉,身姿婀娜。
道升笑道:“今儿你可迟了。”
乌云娜忙拱手笑道:“愿领先生责罚。”
道升道:“那就罚你说说迟到的原因。”
乌云娜贼兮兮地一笑,道:“我前日回家,见护城河边人们在一起划船,觉得好玩。一打听,原来还有龙舟竞渡,就让我阿布的随从帮我报名参加,好容易有人要我,穿上男儿的衣服练习了半日。昨儿正式比赛,我们划得非常卖力气,还是落了后,我一着急,忘了规矩,站起来冲锋,不留神落到水里去,没想到我一掉下水,我们的队伍就像哲别师傅的箭一般,嗖——就到头了。”
说着,她自己也跟着女孩子们笑起来。
乌云娜笑道:“因为划了两日的船,太累了,我额吉舍不得叫我,今儿早晨就起来迟了。”
道升笑道:“你还会有累的时候?难道划船比骑马还累?”
乌云娜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道:“当然。马驮人,累的是马;人划船,累的是人啊。”说着,摸了摸胳膊,道:“现在还酸呢!”
道升道:“快回你座位吧。我们接着读《诗经》。
下课的时候,乌云娜悄悄跟着道升回房,随手把门关上。
笑嘻嘻地说:“姐姐,跟你说个秘密。”
瑶儿放下手中的书,笑道:“说吧。”
乌云娜凑到瑶儿耳边,用手笼着,说:“你猜,我昨儿碰见谁了?”
道升见她这样郑重,不像开玩笑的,也正色问:“谁?”
乌云娜道:“我说了,姐姐要奖励我一点什么?”
道升笑道:“不说就罢了。”
乌云娜撒娇道:“你知道我心里存不住,故意怄我。也罢,我好心,不奖励也说。我初三下午回家的路上,遇到兰薰馆住的赵先生,他骑着头毛驴慢慢走,我就跟他一块走了一会,他说收着了老师的信,去城里跟师友们去起什么诗社,我从来见他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没见这么丧气过,也就不愿跟他磨磨唧唧的,我就先走了。”
道升心里一惊,料想孟頫老师就是孔洮,他的信八成已经说了父亲的事,这丧气原是因为她的缘故,又一阵心悸。
“谁想到我前天晚上与丫头去酒肆找我阿布,见赵先生醉在那儿,小厮也不在。我怕他酒后出事,就给他要一碗醒酒汤,陪他多坐了一会儿。谁知他酒后多话,说出许多秘密来。”
道升变了脸色,忙问:“说什么?”
乌云娜说:“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说了很多呢!先生问我这几年在书院学了些什么,我说了,他说好;又问你们的先生怎样?我说好,他说,是很好。
“嗯,还问:你们蒙古姑娘可以嫁给喜欢的人吗?我说,有时候可以,有时候不可以。他问为什么,我说,父母需要用儿女婚姻巩固自己的地位的时候,就不可以;父母爱儿女胜过爱权利和金钱的时候就可以。
“他问:蒙古女孩也不敢反抗父命吗?我说一般不敢,因为没有母家势力的女子一般都处境很可怜。他就感慨:天下的女子,一样的可怜。”
后来,他的小厮回来了,说刚刚跟老师朋友散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把人送回去的工夫就醉成了这样。
“我和丫鬟就帮小厮把赵先生扶到一家客店,小厮说没带住店的钱,我给他交了。又问小厮:没钱怎么还跟着他?小厮说:我是家生子,再穷也要跟着我们爷的。本来今儿出来打算聚完了就走的,谁想着我们爷遇到了腻歪事,心里烦闷,找人喝酒,就把钱全花了。
“小厮气不过,问我:姑娘说说,像我们爷这样的学问人品,什么样的姑娘配不上?都是些嫌贫爱富的。”
道升的脸“刷”的红了。
乌云娜想了想,说:“其实,要是我是汉人,我就嫁给他。可是我太野了,他不喜欢我这样的,所以才跟我说那么些。”
乌云娜真是人如其名。
她偷偷瞧一下道升的脸色问:“姐姐,为什么让赵先生这么伤心?我看得出他有多么在乎你。”
道升的泪又像开了闸似的流下来。
乌云娜吐了吐舌头,不敢则声了。
中午,淑琼姑嫂请姑娘们到厅上吃饭,说是补请大家吃端阳节的十二红。
席上,淑琼忽然问婆子:“给书院的先生们的菜送去了吗?明儿赵先生辞馆,要上等席面,让家里的师爷过去陪着。”
婆子笑道:“姑娘早就吩咐过了,早就送过去了。”
淑琼笑道:“我的记性也坏了。”
说着,溜了道升一眼。道升像是心事被瞧破了一样,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
因为知道道升心里不痛快,下午乌云娜领着小姑娘们乖乖地写字,又玩了一会子鹿棋,就各自回家了。
道升在醉芳厅坐了一会,杜若小声提醒:“姑娘,咱们大姑奶奶在家呢,咱们早点回吗?”
瑶儿失神道:“好。”起身就跟杜若走。
快走到园门时,道升忽然说:“我求人给拓的一套《醉翁亭记》,想给阿希的,忘在厅里了,你在此等着,我去取。”
杜若说:“我去吧。”
瑶儿犹豫了一下,说:“好。”
见杜若拐过一座山子石,道升飞快地走上湖边向南的小路,本是傍晚时分,又有花遮柳掩的,倒也没人看见。
走过兰薰馆时,见大门开着,只是没人。
她犹豫着从门口走过去,走了几十步,听得有脚步声,又折回来。
孟頫抱着一卷书站在门口,白袍子被风吹得飘起来,夕阳打在他的侧颜上,像刀刻的一般英伟坚毅。
道升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福下来,道:“先生。”
孟頫也愣了一下,随即堆出笑来,是一种职业性的微笑,闪着冷冷的锋芒。
“管小姐。”
道升鼓起勇气,说:“先生这是——”
孟頫笑道:“我幼时的先生抱恙在身,要我去帮他主持书院。这里我已经跟程家大奶奶与程姑娘说了,文海处也写信告知,今日就走。”
道升低眉道:“先生,我近日读《晋书》苏蕙故事,深有所感,因学书《璇玑图诗》,本想就正于方家,不想先生”,说着,声音哽咽,顿住了。
见家人抱着东西出来,孟頫看了看天,道:“天晚了,我送一送小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湖边走着,夕阳在湖上铺下大片的霞彩,簌簌地抖着,显得分外凄凉。
道升迟疑地停住脚步,走到水边一丛茂草前,轻轻折断一根草管,指给孟頫,说:“先生可知道,这是什么草?”
孟頫摇头。
道升说:“这是彤管草,我一芥女流,蒙先生教导,本一思报答,如今……不能了,这枝小草,就送给先生吧。”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从衣袖里抽出一页叠起来的纸来,并那枝彤管草,放在旁边的湖石上,也不回头,快步走了。
孟頫将纸塞进袖里,把玩着那枝草,看瑶姬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之中,耳边似乎响起瑶姬悦耳的吟诵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