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酉》青楼无禹

1、陆未止

　　2018年八月末旬，川杨区仍有烈阳躁动，风不甚喧嚣。

　　这盛夏将逝未逝的情景，正贴切地照应着彼时靠在办公室窗台，睡眼惺忪的陆未止。

　　这是陆未止第一次报道川杨二中。都说“眼缘”很重要，他天生长了张讨人欢喜的面容，秀气精致，就是不爱笑吧，瘦瘦高高的，让人一看就觉得老实。舒坦了，自然而然就喜欢了。

　　教导处王主任的手又止不住拍了两下陆未止的肩，眉目间是透不过的欣赏和喜悦，片刻道：“跟你介绍了少说歹说也一个多钟头了，那就欢迎你正式地转入我们川杨二中这个大家庭了，你肯定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在川二竞放光彩！”

　　陆未止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满目感激万千地望着这个唠叨了一上午的教导主任。

　　阳光愈演愈烈，透过半敞着的窗，散落在他正对着的一面光荣墙上。陆未止方才没注意，眼前这裱框方正的光荣榜，与其说是来表彰历届优秀学子的，倒不如说是块个人solo的展示墙——光荣墙上只贴满了独属一个男生的荣誉光辉，从小奖到大赛，一次不落。

　　这人八成和自己同龄，因为除了高中毕业照没有，其他赛奖合照可以说是一应俱全了。他微微蹙眉，心想。

　　王主任瞥向陆未止凝视的方向，眉目畅然，不住摆出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笑颜，连连点头，称道：“你看得这孩子叫秦超纹，和你同年级的。成绩好的不说，家里环境也好，长得也讨喜秀气的，就是这性格吧，有时过于洒脱率真。”其实就是太吊儿郎当罢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家境富裕，有点优越感是再正常不过的。陆未止云里雾里地知道了点关于秦超纹的消息，他倒不是对这个秦超纹多有兴趣，就是越看这人越眼熟，但具体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似亲非故吧。

　　“王主任，今天谢谢你，我先回去了。”陆未止抄起书包，一刻不想在这燥热的办公室里多驻足一秒，三步并两步冲出了教学楼。

　　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烈日悬头，该到饭点了，可陆未止却不气丝毫的食欲。

　　“喂，张叔，我马上回来，今天学校报道处，那地中海主任话太多，耽误时间了，不好意思。”那是他在网吧打工的老板播来的电话，本说好十一点他拿好书本校服就该回去了，没想到一拖竟拖了这么久。

　　“行，未止，今天叔放你五点下班吧，你明天要上学，路上还要骑一个多小时车，到家又得摸黑了。”张勇德对着手机屏，苦涩地笑了笑。一方面是心疼陆未止这孩子，在他那茹苦含辛地打了一个暑假的工。另一方面，他又谴责自己交代了那么一个不像样的活儿给他，毕竟网吧不是什么雅居，自然没几个走正道的好货色。

　　“张叔，谢谢你，不仅是今天，也谢谢你让我在你那打工，开学了我也会来工作的，真的很谢谢你。”陆未止的心揪作一团，却又也无奈。

　　“你妈妈钱还没汇给你？”张勇德试探性地询问，口吻中又带着些气愤。

　　陆未止动了动干涩的唇，却挤不出一个字。

　　“真有她的！两个月不给你汇一分钱，消息发了也不回，当初坚持一个人跑到深圳打工，她是真不想管你了？真要把你抛给你姨母了？”张勇德越想越气，要是哪天让他碰上个这么不争气的娘，恐怕对着她孩子骂都不够消除心头之恨。

　　“张叔，我知道附近一圈人都瞧不起我妈，但没有她我可能早就死了，我不知道她这么多天到底怎么了，过得好不好，但我相信她不会抛弃我的。” 陆未止不禁加快了脚步，“不说了，我马上到网吧了，再见张叔。”

　　他几乎都没等电话那头的人回应，就毅然挂断了电话。

　　陆未止的妈妈在川杨街这片的名声并不好。说她风华正茂时，为了个男人，和家里人断除关系，跑到外省结婚。过了几年，又带着个孩子灰头土脸地回来，却好像仍嫌没闹够，把孩子抛给自己的亲戚——也就是陆未止的姨母，自己跑到深圳，一走就是十几年。

　　在他狗父亲身边的那几年，是他和母亲最痛苦的几年。母亲也成了那时的他唯一的牵挂，万幸，自己的母亲在那时没有抛弃他。“妈妈”这个词也没有成为罪恶的代名词。

　　陆未止不是不爱笑。他曾经看到过自己酒醉的父亲，提着冰冷的刀，猖笑着一步步逼近他们母子俩。那阴笑不带有一丝拖沓，每一下都振在他的心头。那是留在他幼时深深的烙印，笑也在他心中成了魔鬼的代名词。

　　他惧怕着那个魔鬼。所以，他也同样畏惧抵触着笑。

　　屈屈一公里的路却让陆未止疲惫不堪。他乘着破旧的电梯上了坐落在超市二层的网吧。

　　周末的网吧人烟嘈杂，显示屏排排列列相接壤，烟头几乎也都交织对抵着，散发出得呛人烟草味让人很不舒服。

　　“闪，闪啊！哎呦卧槽，你别去送啊，大哥！”人群中，一名染了满头“黄澄”，颇有种金毛狮王架势的男子翻了个白眼，撇过脸，对面前正在游戏的少年吼道。

　　“你别吵吵行吗？我这不技能CD没点出来吗！”少年戴着口罩，或许也受不住这飘渺的烟草气息吧，他颇为急躁地回应着身后的小混混。

　　陆未止伫立凝望。网吧右侧的两排显示屏明显是对立着，分成了两个队伍坐着两批人，那少年应该就是某个队伍的一员。不过这场比赛并不吸引人，双方实力悬殊太大，除了回荡满屋的粗话，也没什么热血爆点。这与其说是电竞，倒不如说是一只队伍虐菜，报复社会来的。网吧响彻着那少年所处战队的哀鸣。

　　只看那两队的架势，陆未止不敢再逗留，那群人一副下一秒就要越过显示屏互掐脖子的架势，尤其是战况较惨的那支，脸红得感觉要炸了。

　　那是在打游戏吗？那分明就是场奥林匹克级的心理搏斗，尔虞我诈。

　　“小止，你来啦。”网吧老板娘段欣从里屋走了出来，“怎么样，报道还算顺利吗？”

　　陆未止望着段欣温和的目光，语气也跟着轻柔了下来：“挺好的，学校还不错。段姐，有什么活儿需要我现在干得？”

　　“好就行，你去把后厨的地拖一下，果盘啥的洗一下就行，下班的时候顺带把垃圾倒了，辛苦你了。”段欣坐在前台，说罢莞尔：“我有时还挺羡慕你妈妈的，生出个这么懂事的孩子。”

　　她又张口，却只愣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表达出来。陆未止大致知道她要说什么，也不再主动回应，扯了扯嘴角，就往后厨走去。

　　陆未止心事重重，六十多个盘子他愣是刷了两个多小时，再把后厨的地拖了，整个下午也就被他这么给恍过去了。

　　一抹斜阳撒入窗台，鸟群啼鸣飞向天际。陆未止拎着垃圾袋走出后厨，没想到网吧内却比他来时空荡冷清了不少。他懒得注意，乘着电梯就下了楼。

　　垃圾分类站要经过一条僻静的道口，那里不常有人来往。可谁料，陆未止刚出了楼，甚至都还没往道口深处走多远，就在转角不远处，看到一群小流氓围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以为小兔崽子你有点钱，穿得一身名牌，哥几个才答应陪你赌的。你现在输了不肯给钱，又是几个意思？”为首的绿花衣混混不满道，“耍猴呢你在？”

　　“我没说不给你们钱！但我现在真的没有闲钱了。”高个子男生讪讪道，“求求你们了，我就一时口嗨，想帮朋友出出气，谁知道你们玩游戏这么牛逼啊。”

　　那男生没有一丝认怂的口吻。围着的一帮混混气到快炸了。陆未止又不往前凑了几步，凝神一望——这才认出，他们分明是刚才在酒吧打游戏的那波人。

　　那个高个子男生刚刚戴着口罩，现在脱下了口罩，那张脸陆未止靠近点儿，一眼就可以就分辨出来——那正是教导主任的心头宝，天天挂在嘴边的川二之光，秦超纹。

　　难怪他在教导处，看那面红墙时，就觉得这个身影多么眼熟，原来是光顾网吧的老熟客了。

　　眼看几个小混混又凑前了几步，陆未止总不能这么晾在一旁，见死不救吧——而且再拖下去，垃圾也倒不完，又不知要耗到几点才能走了。

　　那几个混混也就虚张声势，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动手，他想。

　　于是，他心生一计，慌不择路地掏出手机，假意是要报警，而后径直走到了那帮混混的面前，漫不经心道：“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纠纷，但威胁恐吓就是犯法的。我可以随时报警，警局到这十分钟都不要，如果不希望在牢里相聚，我就劝你们赶紧离开。”

　　也不过是几个蛮子，听到陆未止几句威胁后，混混们甚至连挑衅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只是恶狠狠地瞥了眼“狼狈为奸”的哥儿俩，尤其是带头要帐的那个，嘴里嘀咕着还操了几声娘，结果小手一挥，领着小弟光速逃离了现场。

　　道路霎时安静了下来。陆未止收拢住微扬的嘴角，收起手机，提着垃圾桶，擦过秦超纹的肩就要过去。谁料秦超纹突然一转攻势，面色胀红，嘴唇却白到令人发指。

　　“你认识我？”这分明是疑问句，但显然秦超纹是带着怒气说的。

　　陆未止在听完这句疑问的一刻间，表情由震惊到疑惑再到最后满脸的无语，甚至想丢下垃圾桶掉头就走，不理这个傻逼：明明是自己救了他啊喂！不感谢就算了，怎么还搞得跟自己欠了他钱不还似的？这年头奇葩可真踏马多。

　　“认识又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你搞清楚是谁救了你啊大哥！”陆未止在心里翻了千千万万个白眼，但他不敢真的甩脸色给别人——毕竟要真惹了这种有身份的人，自己也要完，碰上个这么不讲理的刺儿头，自己到最后，也只能认命。

　　或许动作了太快，陆未止话语刚落，就被秦超纹的胳膊抵着后脑，一个后仰重重被压在了墙上。中心不稳的缘故，陆未止还恶狠狠地撞向了秦超纹的手臂上。

　　或许是原生家庭的缘故，陆未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异常敏感。他撞到头后并没有等待伤痛消逝，反倒左脚勾住秦超纹的脚，一个借力就反压把他抵在了墙上。

　　秦超纹愣是被压得傻住了，望着陆未止带刺的眼眸心跳也不免加速。

　　“你到底要说什么？”陆未止早已失去了耐心，语气简短有力地质问着。

　　秦超纹的脸憋的更红了，他试图反抗，却发现自己被压得死死的，根本连动都动不了……姿势也是怎么看怎么的奇怪别扭，反正颜面已经稀碎成泥了。

　　“今天的事儿，就是被几个流氓围着的事，不要说出去。你要是说了，我就，我就……”秦超纹怎么也就不出一个下文。是呀，就算陆未止说出去了，自己又能拿他怎么办？

　　“你觉得我帮你解了围，你不但不感谢，反倒跟我提条件，我有什么理由去帮你保守秘密？”陆未止稍稍前倾，语气极具张力道。

　　“那…我谢谢你。你不要再这么抵着我了，嘤……”

　　“住嘴！”陆未止没有让秦超纹嘤下去，就赶忙退后了一步，终止了这场听觉盛宴。

　　陆未止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这种性格的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跟他软着来，秦超纹想。于是他立马露出副人畜无害惹人爱的表情，换脸速度堪比国粹变脸，眨巴着大眼，高冷形象也稀碎成泥，哀求道：“求求你了，不要说出去。”

　　黄昏下，树叶被清风阵阵吹动———那是陆未止想一巴掌拍死秦超纹的冲动。

　　“好，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陆未止说道，只要你别再来恶心我就好。”

　　望着秦超纹一脸得逞的奸笑，走路都几乎连跑带蹦的模样，陆未止又缓缓在心里翻了几十万个白眼：这种奇葩，不要让我再三次元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