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南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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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母亲总与我同赏。
山风微凉，露汽湿重，凝成水珠，从点点桃瓣滴落。我正年少，顾不得鞋袜浸湿，只欢笑着向桃花深处追寻，要摘下最红最美的一支山桃，为母亲做一天的花簪。
“阿揽”，母亲唤我，只一声，我便顾不得许多，胡抓一把桃花，抛到她襟上。却被她一把抱起，“阿揽”，她又唤，迎风而立，我抓着她的罗袖，怕她要随风而去。
她看看我，“阿揽，风吹的可适意么？”我摇摇胖胖的脑袋，窝进母亲的怀里，她拍拍我的头，“这风里，有你的爹爹，你可知道？”我疑惑的伸出脑袋，但见桃花似锦，天蓝如洗，远处或有些行人，我指着他们问道：“爹爹在那里吗？”
母亲大笑，“阿揽，他们怎么能是你爹爹，你爹爹是风，在吹着你的这个，不是他们。”
我深深吸一口气，“爹爹好香”。母亲又笑，“这是你爹爹的魂。”
“那怎么不见娘带来鼎炉祭祀？”我虽年幼，每年的祭祀却也都知道，告慰已逝的先祖。
母亲又笑，“阿揽阿揽，你爹爹在我心里，可从未离去，他过得好，不需要这些东西。”
然而爹爹终究不在，我只见到娘，和每年春风里的桃花。
母亲是越国公主，越昭王最长的女儿，当今越王的异母姐姐。母亲出生时，宫内外传唱起一首歌谣，“连城之壁兮，不若南越之佳人，佳人一笑兮，醉可倾城；连城之珏兮，不及南越之佳人，佳人一顾兮，醉可倾国。”封为南华公主，食邑五百户，宠爱无双。十五岁及笄时，两国国君都来使求婚，楚来使顾迁，时有“凤歌”美誉，母亲随昭王宣见来使及朝中诸臣。她着玄黑凤衣，美目嫣然，气韵天成，谈吐间如春风过处，殿中无不引颈而望。顾迁身将离席而不知，令人将美酒撤下，叹息说，“吾醉矣，至今日，才知传谣之不误。”母亲举杯而饮，昂首言道，“传谣之误，谬之千里，倾城倾国，安可得我！”满座闻言皆惊，须臾而赞。
昭王笑，对母亲言道，“南华难道不嫁人了么？如今二国国君皆任你选取，还有何不喜？”母亲一顾，“楚王新纳美人康姜，宠冠章台；齐王幼子方诞，封其母燕回。旧人未老，便要尚他国公主么？即便封我为后，能有几时宠爱？”将坐中酒饮尽，立身而起，“非我良人，安可为吾夫！”玉颜凛然，如雷霆之将至，满座无声。母亲持退礼，半晌，方有顾迁拔下玉簪，击节而叹。“今日见公主，知平生已虚度。”回国便辞官而去。
师傅后来每每与我说起，还难忘当时风华。“只是我已老了呵。”师傅神态悠然，玉色的冠带不显得轻浮，反倒将他衬得像是仙岛上的真君，鹤发童颜，长长的白须三缕垂下。我胖乎乎的小手一揪，他疼得龇牙咧嘴，就要来捉了我去，方把我提起，母亲笑声已至，“凤歌凤歌，你也有今天！”我躲进她怀里，“先生还不是在吹嘘当年自己也曾风流无双吗？”她轻轻搂着我，我太胖，一只手可搂不过来。白胡子师傅，正是顾迁。
每夜，母亲在洒满花瓣的床上抱我入睡，睡前总要说起那段故事，“那天晚上，父王遇刺，那刺客，就是你爹爹。父王在生气，要我嫁人，我不愿。父王的侍卫都在外边，却被他无声无息的潜了进来。”她这么温柔，听她的声音，我又怎舍得睡。“他初时躲在帐帘子后，我背对着他，竟正好挡在父王与他之间，父王怒极了，我不愿理他，背过去对着烛火发呆，见到烛火跳动的奇怪。我习过武的，突然就生出了警觉，我向父王扑去，没想到，你爹爹，一剑刺中了我。”她搂紧了我，“你爹爹一击不中，惊动了侍卫，他脱身不得，便挟了我，要挟父王放他走。他蒙着脸，我没见他的样子，却靠着他，血流着，身上没力气，只觉得他身上很热。父王终究是宠我的，没敢让侍卫强来，他以我做盾，甩开了追捕他的人，身上却也受了伤。他恶狠狠的丢下我，让我自生自灭，我听了，就笑了。”“呀”，我扑闪眼睛，“娘不怕么？”
“你以为娘回不去？”“不是，”小胖手摸摸娘的脸，“娘对爹爹笑，只怕爹爹要走不了了。”她着实惊了一下，拍掉我的肉肉手，“是，他没走，带我到了山里，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每说到这，娘便会给我点上安息香，让我沉沉睡去。她自顾自的继续说。直到我十二岁，懂得用药将安息香药性除了，才听了个完全。
“我对你笑，自然也是没怀好意。我不想嫁给那些什么君王，若是失了清白，既能解除婚约，又不伤几国面子。我不在乎这个。何况，我要你死，也不是难事。”
“你却没碰我，收拾了草药，让我自己敷，我怎么会？剑伤在我的腰上，我只知道把药胡乱涂抹了，包不起来。你在门外，听见我叫唤，竟蒙着眼睛进来了。”
“你替我包好伤口，小心翼翼不触到我，我见到你额上的汗珠，还以为你是羞的，却不想，你是疼的。你睡在门外，睡得熟了，我想逃走，发现你在发热。血湿了你的衣服。若我那时杀了你，该多好？”
“外边林子深，我走不出去，心想可不能让你死了，还指望你带我出去。我回来，想看看你的伤，把你衣服解了，看你伤口竟然都没上药。我去找你的药瓶，已用完了。我真傻，不知道你的心思。”
“拔下簪子使劲刺你，你总算醒了，让我走。见你迷糊了，我实说，‘一出这屋子，野兽便可吃了我。’屋后有泉水，倒是很凉。捧了些与你，把你蒙面的布扯了。我呆了一下，原来你长得这么俊，比父王、王叔，那些公子都俊。就着月光，你的肤，如父王赐我的白玉；你的鼻梁挺直，嘴唇薄削，是殿外傲视的飞檐。你的眸子，比我宫外无边的莲池还要美。子飒，你当时虽昏昏沉沉，可你的样貌，便是我，也舍不得弃你。”
“你起来生了火，烧了水，又沉沉睡去。我拿走你的剑，摸到上边的篆文，原来你是公子子飒。我也曾听闻你，楚国附属缨侯的公子。七年前一战，南越将军秦漱借道缨地，缨侯不予，秦漱寻衅灭了缨。当时你虽才加冠，却已是名满天下的贵公子。人说天下才有十斗，八斗归于你。俱传你和你父都丧于宫室之火。这样的样貌，他人不做想。你却给我在这里碰到了。”
“第二天你便不烧了，我很是诧异。后来你与我说，若你病倒在这，我就要喂了野兽了，只能快些好起来。子飒，子飒，”母亲的情深只对这一个男子，“你总是这样对我好的。”
“你身上稍好些，便出去打了几只山禽，弄好了给我吃。你步伐仍然优雅，却走得很慢，我知道你伤口又裂了。吃完了，你送我下山，我把剑还给你，让你别再行刺父王。秦漱骄横，便是我父王，也难奈何他。我只觉得你很苦，不想加罪于你。放你归去。”
“我遇到了父王搜救的人，父王很高兴，我说我杀了刺客逃走了，不知刺客是谁。父王又加封了，让我到封地去养伤，只等不久后嫁给楚王。我在宴席上的话，也避不开两国联姻的意义。我日日醉酒，醒了便舞剑吹箫，累了又饮，恨自己为何不是男儿。”
“过几日，你竟然来了，你说只是在林外听见箫声，仿佛故人。进来一看，发现是我。你笑我的箫声故作哀愁，你笑我的剑是经不起风雨的绢帛，真是如故人一般。而你，也果然不费虚名。你舞剑，让叶落缤纷，你的箫声，让四方少女寻声而来。我笑着问你，子飒你选哪一个好？你总是不答，却道桃花开得好。”
“四月，祀郊之时，你对我说，选好了意中人，为她画了一幅画。我着急着要看，你展开绢帛，但见桃花点点，桃花之下，人面更胜桃花，却是我。我早已猜到，终究是十几岁的年纪，又羞又急，抢了画便跑，你追了我去，一把揽定了我。我的发散开了些，沾上你的衣襟。子飒，你的眼，怎么能把我的魂都收了去？我闭上了眼，你竟吻起我来，我不想避开，也不想睁眼。”
“子飒，你说要带我走。我不做这公主，也不做王后。子飒，我闻到你的气息，便是芳草也没有那么清灵。我们终究是走了，到山野间去做一对平民。那是，我一生再也难忘的日子。”
“你每日都揽着我，一直到我怀了孩子，你说，叫阿揽。你会像揽着我一样揽着我们的孩子。你说想要个女孩，你要她的眼眸像我一样如一只凤鸟让人不敢直视，我却希望她的笑颜如你一样清澈，子飒，那时你唤我娘子，不叫我南华。我只换你子飒，你的名字，是山中的清风，注入我的心。你怕箫声引来追捕，每日摘下木桦的嫩叶，吹小调给我听。我笑你，这么俗的歌，是从哪听来的？你说，下里巴人，也自有一番风味。我的钗也早已换成了你用桃木雕的小凤，你挽起衣袖，把柴细细劈好。”
“终究我们是被找到了。大公子卓亲自来了，他心不好。我骗你上了马，往马臀刺了一剑。我让你走，我要回去拖着他，他绝不能放了你去的。你走脱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刚回到王宫，我便生下了阿揽，是个小小的女孩儿。我的护卫长死守着她，父王终究没忍心杀了她。我却也嫁不成了。可是你，竟被害死了。”
“也是我的错，卷入那场争斗。最终害了你，那日我在城下，见你衣衫蓬飞，楚将光黩囚着你，要我撤兵。他们说你叛了楚，说你被南越的妖女迷惑了心神，要你开口污蔑我。你开口，只高声问我一句，‘阿揽像你么？’”
“我向城上嘶吼，‘如你所愿’，产后体虚，你听不分明。召集了三百壮士，向楼上大嚷，‘有女阿揽，誓不相负！’”
“我搭弓，斩下一丝黑发系于箭身。你微笑一如从前，发随风而扬，我一箭，正穿你心而过。你可知道，从那之后，我有了心悸？子飒，光黩将你尸身凌迟，又挫骨扬灰。他真傻，是不是？你的身，你的魂都化入风中，再也不曾离去。你的血，我知道，都泛着桃花的香气，是你为了挑选桃木染上的，阿揽身上也有，她可，长得真像你。”
“子飒，子飒……”母亲的凤目也会含珠，只是一闪神，就不知何处去了。
而我，竟开始凝聚一个影子，风一样的男子，我的爹爹，公子子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南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