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佩河山》明月含章

167、番外篇：终南有梅（3）

　　第二年春，窦谨派兵平定冀州之乱，一战功成，俘虏贼首尉迟言。自此北方再无战事，南边也只余寥寥数郡不大太平。大郑乱了数十年，终于有了中兴之兆，于是皇帝改元为建武，并以军功卓著，将显亲侯窦谨加封为陈王，允其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这一年天子刘昭十一岁，长得修长洁白，形貌昳丽，颇类先帝，却又比先帝更加英气。他是个沉默的少年，喜怒不行于色，待人谦恭有度，行事风格总会让人隐隐想起那个归隐山林的梁王窦慎。
　　“外甥类舅。”有人如此慨叹，却也不免想到，如今的陈王也是皇帝的舅父，然而二人的关系实在称不上亲密。皇帝对于窦谨惧怕疏离多过于亲近信任，远远比不过当初梁王在朝之时。
　　自然，陈王也并不在意这些。他是个傲慢又自矜的人，军功和凉州的势力给了他充足的底气，满朝之内除了荀氏，再无人可以与他抗衡。他没有大长公主那样的妻室掣肘，没有声望贤名需要顾虑。明眼人都能看出，陈王想要践祚自立，不过是时间问题。
　　皇帝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些威胁，表现的却并不是战战兢兢。“大郑积弱已久，江山疲敝，百姓流离，是凉州窦氏之功，才让江山得以安宁。朕自冲龄践祚，忝居天子之位已久，却从未掌权一日，已然有负列祖列宗。若是上天降罪，便止于朕一人吧。”刘昭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衫，看着不远处被宫人打理地整整齐齐的冕服，神色平静地对前来看望他的太傅荀晰说道。
　　荀晰如今的身份是丞相，封为济川侯，是皇帝最为倚重信赖的人。
　　荀晰的颊边不知何时起有了白发，明明才刚而立之年，但满面风霜之色，让他看上去沧桑又忧郁。
　　皇帝的话，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无奈和颓然。荀晰怔然望着自己一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悲伤愤懑弥漫心头，声音颤抖地难以自抑：“陛下，不至于此啊！”
　　他瘦削的脊背已经佝偻，颤巍巍地就要下拜，一双眸子里盛满了绝望。
　　“陛下，我们努力多年，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你暂时忍耐，总有一日……”
　　“先生，你与朕有大恩，教导抚育朕犹如生身父亲。可先生当知万物有道，天行有常，若我们一味逆天而行，只会让更多人无辜牺牲。何况先生是陈王妃的兄长，尚有退路，没必要为了朕将颍川荀氏拖入泥淖之中。”
　　“陛下……”荀晰喉口哽咽，迟迟无言。
　　“朕虽然愚笨，但也能猜到先生是受谁之托，又嘱托了何事。”少年的肌肤在阳光下，有清透的光泽，那双眼睛因为早慧而显出几分忧郁多情。几乎是叹息般地，他望着头顶无边广阔的苍穹说道：“阿舅待朕仁至义尽，原本朕是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深宫之中的。先生可知，这深宫里埋葬了多少无辜的生命吗？怕是数不清楚了吧，日光一照，所有的鬼魅都会被驱散，长乐未央，仍是世人最向往崇敬之地。当年他距此地不过一步之遥，骤然放下一切离开，究竟是遗憾多，还是喜悦多？”
　　荀晰知道，他口中的阿舅，从来都是窦慎。那个高大威严，却在世人眼中有些儿女情长的男人。
　　“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执念，蕉叶覆鹿，黄粱一梦。朕不想守着这个执念过下去，世人如何评说，都不重要，朕也想和阿舅一般看看外面的广阔世界，尝尝民间疾苦。先生不也说过吗？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他说着，忽然笑了。这个笑容带着纯挚的少年气，冲淡了他深宫积淀而成的忧郁深沉。
　　十一岁的儿郎，在别人家会是什么样呢？大抵是自由自在的吧，斗鸡走马，上林游猎，击鞠斗草……
　　荀晰忽然生出一种无望又无助的感觉。他掌相印多年，合世家之力，虽不能说与窦谨分庭抗礼，但也让他忌惮了多年。眼看着这孩子成人了，如果能早日亲政，大权回归也不是不可能。流血牺牲怕什么，皇位一旦拱手让人，便如砧板上的鱼肉，能不能好好活着都难说。这么多年，他无妻无子，守着这个孩子，俨然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骨肉。就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自己怎会让他失去一切……
　　“昭儿，不可啊！”这一声僭越至极的嘶吼，是他的不甘，是他的委屈，是他的无能为力。
　　“趋利避害才是人性，唯有赤子心肠才敢言别人不能言，不会言之事……”荀晰蓦然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女子说过的话，他竟不知自己有这样好的记性，将一句话一记就是这么多年。她将这个孩子交到了自己的手中，可是他却护不了他，鱼死网破他不怕，但是压上他的安危，他却是不敢。
　　“大长公主曾说，陛下聪慧仁义，定会成为中兴之君。”荀晰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只能让嗓音不那么喑哑难听。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场合说这句话，但又能说什么。
　　花园中最后一枝梅花都已凋落，桃李秾华，玉兰高洁，早樱娇俏，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凌寒独放的季节。雪化净，梅无痕，人间芳菲，佳人难再得……
　　“姑母么……”皇帝神色亦是寂寥，“朕早就忘了她的样貌，只是隐约记得她是个极温柔的女子。朕身边的人也总提她，陈王妃也好，鸿胪寺卿也好……想必她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否则阿舅也不会为了她，放下了一切。”
　　“她自然是极好的女子……”荀晰藏着未尽之言，她那样好，却给自己出了这样的难题。又或者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她不过想要让自己关键时刻保住这个孩子罢了。
　　荀晰听过很多流言，有人说当年那个窦美人并非是窦氏女，真实身份乃是楚王之后。若真如此，皇帝便是是她硕果仅存的亲人了。说什么拼尽全力，便是冒死，他也不会辜负她的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