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佛》青瞿

1、第 1 章

　　从前有座山，叫廖山。
　　廖山下有个镇子，镇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里，民风也与别处不同，但淳朴都是一样的。镇子里每月朔日，家家户户都要捧出些刚赶制的、好看的衣裳，亦或是归人生前最喜的衣裳，顺着村子周游一圈，说是衣裳上带有故去一辈的魂，让他们看看这片地方是否还如那时一样。这便是“游衣冠”了。游衣冠结束后，人们照例要去庙里求福。
　　镇子上的人都信佛，他们才不管南禅北禅，识宗色宗，只要烧了香，心底虔诚地一拜，神明自会保佑的。
　　因此，廖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不多，大都是无父无母的孤苦孩子，被方丈收来，一是有个照料，而是孩子又没什么亲人，前尘妄念都断的干净，亦或能成佛。
　　孩子当然不懂。
　　他们只是按照方丈说的，晨起就诵读，梆梆地敲着木鱼，若是太困了，低低头，就会被发现，方丈于是就敲他们的脑袋，脑袋上的戒疤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空渡就是其中一个孩子。今年十七岁。
　　他法号空渡，俗名自己也不记得了，名号实则无用，空渡也不在意。他是这群小和尚里长得最俊秀的，莹白如玉的脸，一双干净的眼，好似盛着人世间万千风月，看过去时，总觉得，是庙前那株玉兰，成了精。
　　方丈说空渡最可能成佛，他悟性是最好的。念一遍《大乘观止法门》，他便悟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到前面去，给一众小和尚讲经。寂静的禅院里，只有空渡疏朗的声音，一锤一锤地，仿佛掷地有声的珠子。
　　空渡不懂的，是佛经中的万法互摄，万千法术之相连相悖，每次看到，他总低眉不语。方丈见了，留下一句暗暗的叹息。
　　又一年游衣冠，庙里开始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渡负责引领香客，他看着一堆堆的人，依然低着眉，眼里的神情映在地上。
　　“喂，你，知道真如殿在哪里吗？”
　　空渡听到这一句问话，慢悠悠地抬了抬头。映入他目的是一个公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镶边的湖绿色袍子，眼睛明晃晃的。
　　“顺此路走约莫百步便到了。”
　　“哈哈，好的，多谢了！”那人笑起来，顺手搭上了空渡的肩膀“你长得真好看，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苏顾，你呢？”
　　空渡皱了皱眉，“法号空渡。”
　　“好名字啊，你说你这么俊秀的，干嘛当和尚呢？不如还俗去，我带你寻姑娘家送你些头发，粘上定是极为美的，啊不，要不你还俗后，我先带你去酒楼，那里的姑娘，眼睛里一水儿的光色……”
　　“施主，若再不去真如殿，怕是要捱一阵了。”空渡不动声色的打断了他，心下皱了皱。
　　“哦哦，对啊，那你记得我，改日定会再来找你”苏顾登时像兔子一样，脚底一滑，跑了出去。
　　大大咧咧的，就像一阵风。
　　空渡看了一会儿，低头，依旧站在那里。
　　苏顾果真履行了承诺，隔三差五向庙里跑，有时上香，有时什么也不干，就是站在庙门外，但总之只是为了看空渡。空渡自是知道的，他并不管，他依旧念着他的佛经
　　“如来之藏，从本以来，俱时具有染净二性……”空渡的声音掉落在地上，底底地泛起一波涟漪。苏顾等空渡念完了，踱到庙里，拽了空渡的袖子，说：“你瞧，我是不是个守信的人？我说来便来了吧，没想到你声音也是极好听的，讲佛经真是委屈了……”空渡不语，他低着眉。
　　但有时候空渡还是愿意和苏顾讲几句的，说一说心中的念想。空渡说到，他自幼孤苦，唯一的心愿，是有人能为他以血为书，抄卷《大藏经》，空渡苦笑说，这样，若是孤独的老死了，至少可以超度。苏顾皱皱眉，说哇不要那么残忍，不如我用猪血帮你拓一卷你看如何……
　　空渡近日的佛法学的越发不精，偶尔在念经的时候，会想起苏顾的样子，那人的鬓角闪闪发亮，于是他手下的珠子卡了一卡，被方丈听到，方丈也只是一声叹息。
　　方丈对空渡说“你入了障。”
　　空渡神情蓦地一惊，他听到这句话，第一想起的，竟是苏顾的脸。
　　不，
　　不，空渡在心中默念经文，只是他似乎念不通了，方丈不知何时就走了，空渡只听见自己喃喃低语，吵醒了睡了的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訇地被人推开了，苏顾站在门外，他一身的水，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瓢泼的雨。苏顾看到跪在地上的空渡，急忙走过去搀他起来，空渡挣了挣，苏顾只好蹲下，他身上的雨水溅到了空渡的袍子上。
　　苏顾道：“我……我向方丈寻了你的生辰，连夜连日的写，最后都脱力了，竟终是写了一月，算是写完了，自那日听见你的愿想……我……我便想帮你还愿，我也不知怎的……”苏顾说的结结巴巴，完全没了旧日的样子，他极为小心的从怀里掏了掏，拿出厚厚地一卷帛，上面隐约渗出血色来。空渡突然抬头，眼里晦涩不明，他盯着苏顾，像是要着火一样。
　　“你，你干嘛……”苏顾被吓到了，他结结巴巴的。
　　“不就是帮你抄了个佛经嘛，你不用太感激我，改明儿还了俗，你和我去酒楼便是……”苏顾还没说完，空渡一把抓住佛经，大步走到房外，狠狠地扔进了茫茫雨中。
　　“你在干嘛？！”紧跟来的苏顾质问道。
　　“你能不能别烦我了。”空渡冷冷的说。
　　“什么？！”
　　“我让你别烦我了！”空渡声音蓦地变大了，连带雨丝也偏了偏。“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就是害我，你乱我清规，扰我戒律，整日想着花天酒地之事的凡夫俗子罢了！”
　　空渡慢慢踱到雨中，捧起那卷帛，上面的字已经开始花了，像是血泪。他讥笑着说：“什么血，真以为我会信你吗？为了讨好我，至于做这么大的局吗？你真令我恶心。”说着，他把那帛扔在了雨里。
　　他不看苏顾，径直走回去，苏顾跑到雨里，抱起那卷帛，脸上的神情深深浅浅，他却从没见过那样的苏顾。空渡心中大乱，却更加恨苏顾，他笑着对苏顾说：“如果你再问我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我永远，永远也不要见到你……”空渡笑的像月下公子，以温情说出了最残忍的话。然后，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自雨夜之后，空渡再也没有见过苏顾，偶尔还有几个小和尚嚼舌头，但都被空渡淡淡的一瞥给堵了回去。
　　空渡还是空渡，还是疏朗如月的空渡，只是他没了苏顾，也没了佛。
　　他好像已经不懂得那些经文了。
　　又一年游衣冠，空渡被方丈派下山买些物什。街道上浩浩荡荡的队伍，空渡看的眼乱，他突然想起了苏顾，他心中有点难过，他既想见到，又难以释怀，他总觉得，是苏顾，坏了他的心境。
　　空渡正想着，突然瞥见了队伍中一件湖绿色的袍子，镶边。空渡有些恍惚，似乎就是昨日，那衣服的主人还用苍白讨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对他说“我，我想帮你完成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