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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运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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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男子生就一双载满了揶揄却也实在多情的狐狸眼,金黄色的瞳孔奢靡乖张,野心勃勃。他半躺在贵妃榻上,蓝色鲛纱手套光华摇曳,姿态懒散铺张恍若一只刚开完屏的孔雀。面前的桌案琳琅满目的名贵果品上个个莹润剔透,剥了皮插了上一支香樟小签子,安静地排列在镶玛瑙的琉璃盘中。其肩头安然卧着一只雪白的小狐,正以同样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打量来人。
独孤岚放下茶杯,唇边晕开笑意,他的那张脸是过分蛊惑人心的,尤其笑起来看着旁人时,眸中光华流转,恍若一只未经世事的小狐,叫旁人一眼就看出他眼中有算计,却根本无法因此而提防于他:“为了这近十年之后的事来找我,不怕我突然变卦?”
他捻了根签子,将一枚早已剥过皮的小果子咬住,咽下,而后将签子放进了手边的签筒之中。
与他全然不同,对面的男人生就一张较冰雪更多几分艳美,较寒梅更多几分倨傲面庞,墨绿色凤眸挑着勾人的弧度,可薄唇颜色过浅,性感唇线淡然绷着,如九天神祇一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模样事实上有些许令人不爽。
柳瞑凤白衣胜雪,自始至终正襟危坐,恍如一尊古老的巍峨的神像:“此事还要有劳独孤丞相。”
“啧,”独孤岚觑他一眼,心道白瞎了他这么好看一张脸,天生的妖艳贱货脸放进哪里的窑子都必然是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头牌,怎么偏生如此寡情冷性不解风情,“久闻昀国人重礼,柳相乃百年难得一遇清正守礼之士,而今看来,此言偏颇。”
“日后独孤丞相若有需要,尽管找我。”柳瞑凤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不动声色望向他,此言平淡,却更胜世间所有承诺。
不得不承认,那是独孤岚第一次从一双眼睛里看到了如此使人骇然的,敬畏的,高山景行。
“本相能有什么难处。”独孤岚已经有了答案。
柳瞑凤不动声色瞥了一直躲在暗处的少年一眼,那少年与秦羽凉有几分神似,他不敢多看,或许多少也存了些心软,于是垂眸,平静道:“我人在渊国,其余如条约上所言,我不会骗人。”
独孤岚盯着那张漂亮的脸,试图窥伺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我也不会骗人,你相信吗,柳相?”
“此刻答应下来,对独孤丞相没有坏处。”柳瞑凤没有回答他。
“柳相……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正经人。”独孤岚于是又笑起来,双眼玩味地看着柳瞑凤,
柳瞑凤只是颔首,淡然:“谬赞。”
“行啊,这笔买卖,成交。”独孤岚伸手,手套的光泽摇曳,却遮不住这只手本身的修长好看,“还请柳相谅解一下我这洁癖之症。”
柳瞑凤并没有握他的手,只是以昀国人的方式,起身,作揖,庄重行礼:“有劳,多谢。”
独孤岚愣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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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府邸,一刻不停登上马车,没由来的,长舒了一口气。
“如何?”柳云兮端坐其中,看向他。
柳瞑凤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柳云兮于是兀自轻笑一声,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放心:“没办法,能答应下来已经很好了。”
“嗯。”柳瞑凤草草应下,心不在焉。
柳云兮见状,忽有几分不忍:“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没有,走吧。”可那人浑身甲壳可比脸皮厚万倍不止,自然,他虽有心,却注定问不出什么。
柳云兮摇头:“你这又是何必。”替他准备好了一切,却独独灭绝了他对你的一切希望,“听闻你弟弟是商人,得不偿失,不是大忌?”
“是我欠他的。”柳瞑凤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念叨着。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为谁而做,因何而做,对不对?”柳云兮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问道。
对于柳瞑凤,他的感情有些复杂。
渊国无人不恨长公主柳月当年丢下一切跟一个间谍私奔,无人不恨秦酌铮当年搅弄风云将本来置身事外的渊国搞得鸡犬不宁,但偏偏柳瞑凤,他是一个更可怜的人,一个实在令人尊敬的人,也是此刻他最后的指望。
或许因为血脉的羁绊,他比旁人更早看出柳瞑凤的灵魂被规整压抑,骨肉被打碎重组,他看出那双眼睛里的悲悯,冷漠,也看出那个人的矛盾,挣扎。
人对于能够看得透的人是有自然而然的熟悉感的。
尤其是柳瞑凤也有一个爱而不得的人时,他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熟悉感只会更加明显。
不是可怜他,是理解他,甚至……心疼他。
“我……我不……我当然知道。”柳瞑凤撇过头去,他极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刻。
“你可知近日昀国传得沸沸扬扬,太子一心寻死,茶饭不思?”
“怎么会……都是谣言……”分明双眼一瞬清明如冰凌乍碎,他却还是咬紧了牙关说出下半句话。
“据说,那秦羽凉整天抱着一本女戒抄写,还不停地为某人画像。”柳云兮决意再激一激他。
“怎么可能呢……”柳瞑凤双眼空洞地望着虚空,喃喃着,似是无可自拔地陷入了思索,“都是谣传罢了。”
“哦。”柳云兮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忍再逼他,“之前那个司徒仪听闻你逝世,忽而暴起把婚约撕了,非要给你守孝三年。”
“我这是何德何能。”柳瞑凤依旧没能把自己抽出情绪。
“哦对了,昀国皇帝月前下诏,要把你妹妹许配给秦羽凉。”
“挺好的。”柳瞑凤垂眸,“挺好的。”
“你这个做兄长的,当真不去看看她?”柳云兮试探道。
“主上许我假死随你去为皇,我这个时候回去算什么事。”柳瞑凤显得几分疲惫。
“你……还是去看看吧,他们下个月就要完婚了——你放心不下的,不是吗?”
“嗯……”
夜色里马车轮咯噔作响,寒夜风高,或许九天之外曾有一声孤凤悲鸣,金色的羽毛化作冰冷的焰火,涅槃带来的痛苦注定令他肝肠寸断,可凤凰宁历经万千磨折而不死,或许也只是贪恋人间曾有一年风雪夜归,病树枝头,恰曾开过一朵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