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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已近年关,临州城下了第一场雪。
      夜已深,屋内燃着盆炭火,简简单单的陈设使得屋子显得极为宽敞,明明是一间客栈,不知为何这个时辰了仍然不曾入住一位客官,周边客栈却是早已满住。客栈内唯有一十一二岁模样的小童守着炭火,小童生得眉清目秀,甚为可爱,然着了身粗布褐衫,倒显出几分憨厚。似有些困倦,小童不住地打着哈欠,眼角渗出点点泪光。
      “笃笃笃”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小童,小童连忙起身开门,喊道:“来啦来啦!”
      门外是位旅客,衣衫单薄,外罩的黑篷上积了层薄雪,想来是走了极远的路,面相掩于篷帽下辨认不清,但打量着身形应当是位女子。
      小童弯着眉目,声音甜脆:“姐姐是要住宿么?”
      “是”旅客拢了拢黑篷,低声应道。
      “实在是抱歉,老板未归,不能入住,不过姐姐若想喝壶茶暖暖手还是可以的。”
      旅客沉默了一下,道:“好。”
      小童愣了愣,‘好’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不能入住了还是要喝壶茶啊?正思绪间,却见旅客解下了斗篷,正抖落篷上的积雪,忙回神侧身道:“姐姐请进!”
      寒风入内,压得一室烛火明明灭灭,光影斑驳。小童将旅客引入座,阖上门,便自红漆柜台后的博物架上取下一套青花白瓷的茶具。“姐姐稍坐片刻,茶水一会儿就好啦!”小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笑得甚是明媚,令旅客有一瞬间的失神,回过神来也随即回以一笑“好。”
      小童转入后室煮茶,手法熟练,思绪却有些飘远——这位姐姐笑起来可真好看……怎么说呢,明明是普普通通的眉目,却莫名地就是让人觉得好看,特别是那个笑容,并不是很深邃,但那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花香。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姐姐的声音,沙哑生涩,似乎很久不曾开口说话。
      夜渐深,雪下得大了,冷冽的风窜在街头巷口,呜呜作响。九笙坐在客栈里,安安静静地听着屋外的风雪声,烛火跳跃,称得人影恍惚……怔怔的,九笙看着桌面摇曳不定的烛影,想起苍梧山上的雪,苍梧山虽终年冰雪覆盖,但那里的雪下得却不像临州这般咋呼猛烈,总是安安静静的,柔和得让人萌生睡意,用手接住时,雪花的形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苍梧山十分寂静,不负清修圣地之名,其主人言沉也是极为喜静的性子,数百年所受访客不过三四人。每年苍梧山下第一场雪时,言沉便煮下一壶茶,携着沉雪,带她登上山顶,于顶岩处抚琴,一呆便是一天。她站在他身后,不说话也不吵闹,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一曲曲琴音。他说过,那是在缅怀故人。
      “姐姐!你的茶好啦!”小童端着一壶茶水置于桌上,孩童独有的清脆嗓音拉回了九笙的思绪,九笙静默了一瞬方道:“多谢。”小童见似乎打扰到了九笙,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那——姐姐慢用,有事再叫我。”九笙点了点头,小童便退到柜台后借烛光翻看着书卷。搁在木桌上的茶冒着雾腾腾的白气,沁着茶香,九笙提起茶壶斟下一盏茶,茶水青绿,称着青花白瓷仿若清晨笼罩雾气的江面,茶香四溢,甜中带冽……这壶碧螺春沏得恰到好处。
      “你……”九笙尝过一口茶,忽的怔住,目光转向小童,眸中神色热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蹙着眉,顿好了一会。
      小童见状,疑惑了一小会儿方悟道:“啊!忘了告诉姐姐了,我叫十一,九十十一的十一。”
      “……十一?”九笙重复了一遍,确实是太久未说话,唇舌都笨拙得很,咬字有些艰难。
      “对!”十一划开笑脸。他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小酒窝,尖尖的虎牙看着极为可爱,双目明亮有神,九笙不由得被勾出几分笑意来,想着,真是个讨喜的孩子。
      “这茶是你沏的?”
      “嗯!师父教我沏的第一壶茶就是碧螺春,姐姐觉得怎么样?”十一眸光闪烁,一脸期许地看着九笙。
      “你、师父?”
      “嗯!哦!就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嘿嘿。”
      “那你能告诉我”九笙顿了顿,两颊有些酸疼:“这茶是怎么沏的?”
      “哦,这茶呀!”十一有点骄傲起来,一副小大人的神色:“碧螺春叶娇,不可直接用沸水煮,需少量温水慢煮片刻,待有茶香沁出再逐渐加入温度渐高的水,茶水适量后,便用小火慢煮,直至茶水碧绿就大功告成了!不过师父说过,雪水煮茶又是一番风味,今日又恰好下了雪,所以姐姐这壶茶便是用雪水煮的!”
      “雪水……”原来是雪水,难怪她一直煮不出相似味道的茶,原来用的是雪水。九笙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有些自嘲,有些悲戚。
      “姐姐你怎么了”十一见九笙许久都没有搭话,疑惑出声,话音刚落,客栈门突然被人推开,十一瞧着门口造访之人,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师父!”随即扑向来人,抱了个满怀。
      九笙随着十一的一声惊呼亦将目光投向门口之人——来人衣着简便,墨蓝外衫笼于黑袍下,墨发仅着轻带微拢,长身玉立,面貌并不十分出色,烛影斑驳,昏黄的光洒在那人微笑的面容上,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眼。
      “师父不是要年后才能回来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十一抱着师父,仰着小脸问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关叔叔倒是有事不能来这里,总不能让你这小家伙一个人过年吧”说着曲起指节轻敲了下十一光洁的小额头:“好了,别站门口,进去吧。”
      “嘿嘿”十一脸都快笑出一朵花儿来,拉着师父进来,掩上了门。
      既是十一的师父,那想必就是客栈老板了。九笙看着踏进门的二人。
      “这位是……”刚归来的老板看到落座于客栈内的九笙,微微疑惑。
      “啊,这位姐姐本来是来投宿的,但是师父你不在,便请这位姐姐进来喝杯茶。”十一解释道。
      九笙在二人谈话间已起身拿起搭在椅上的斗篷,放下足够的银两,待十一话落,便向老板行下敬手礼,道:“多有打扰,告辞。”
      不想老板回下一礼,闻言温声道:“姑娘言重了,雪大风寒,姑娘不妨于小店留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如何?”明明是再循礼不过的询问,却让人无法拒绝。
      九笙默,望向屋外肆虐的风雪,终是道:“那便,烦扰了。”
      老板笑,侧头对身旁的十一吩咐道:“去将楼上客房收拾一下”待十一应声上楼后,对九笙道:“鄙人姓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面前的人解下了黑袍,身姿欣长,眉眼处温润之色尽显,嘴角带着三分笑意,言语不十分热情,却也感觉不到半分懈怠,让人极为舒适。
      “九,九州的九。”九笙收回打量的目光,微垂下眼睑,许是话说的多了,言语流畅起来。
      “九姑娘”朝老板唤了一声,缓步行至桌前拿起九笙置下的银两,伸手递向九笙。九笙诧异,顺着那只修长但骨节分明的手看向他,老板依旧带着笑意,眸中光影浮动,不太出色的面容在这有些恍惚的光影下显得俊美异常,九笙忽然想起苍梧山上那只雪狐常念叨的话:“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人骨相倒是极好。九笙默默想着。
      老板对上九笙疑惑的目光,解释道:“小店并未开放住宿,九姑娘算是鄙人同十一的客人,这银两便免了,还望九姑娘莫要嫌弃小店简陋才是。”
      九笙楞了楞,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却并未接下退回的银两,反而又从衣袖中拿了一些,放在老板手上,盯着他的诧异的眸子道:“便算,见面礼。”这回换老板愣住了,朝卿看着面前神色认真的姑娘,倏地轻笑出声来,眸中笑意深了几分:“这见面礼倒是别致,那在下便收下了,多谢。”见她似是松了口气,眉间舒缓下来,朝卿这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位到访的客人——面貌只能说是清秀,但朝卿觉得这样便很好,他厌恶艳丽的东西,也厌恶极端的事物。身形有些瘦弱,一身素衣,神色带着几分僵硬,言语也不太利索,一副置于人群中找不到的模样。但那一双眼睛极为漂亮,眼尾肤色较为红润,平白添了几分艳丽,却又不让人反感,眸中神色不似未经人事的单纯青涩,亦不似饱经磨难的沧桑无奈,而是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平静,又糅合着孩童独有的清澈与倔强。一个有趣的小姑娘,朝卿面上笑容不变。

      夜色浓郁,月色暗淡,星相隐匿。
      明日怕是不宜出行,九笙停笔,听着屋外的呼啸声愈演愈烈,想着或许还得叨扰几日,但两日后便是除夕,应是不太方便继续停留。思虑半晌,终落下最后一笔,简单洗漱后便褪下外衫上床歇息。被子很暖和,九笙从被下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汤婆子,感受到掌间温度,九笙默然一笑——倒是个细心的孩子。
      子时已过,大雪依旧,狂风息了大半,客栈烛火静燃,烛泪趟过烛身,凝结在相连的烛台上,街边商家早已熄灯闭户,唯这一户亮着烛光显得极为扎眼。客栈迎来一位新客。
      不知何时客栈内多了一位白衣的俊秀公子,公子面白如雪,身形高瘦,黑发及腰,白带拢起鬓发,长眉纤目,眸色死沉,左手手腕处缠着小指粗的黑色锁链,右手执着张薄纸,如丧事般,整个人无半分生气。
      朝卿端坐于柜前的茶座上,左手边搁着盏茶,对深夜造访之人无半分讶色。
      “长平混战死伤过万,战未尽,八爷怎得有闲心屈尊小店?”朝卿并未起身,只温和地看着来人,伸手向身边空位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必,来此是有事相求。”八爷将手中物件轻置于朝卿身旁的茶桌上,面上却无半分求人之色,神情淡淡。
      朝卿拿起,并不急着看,反是打量了面前人一会儿,倏地笑起来“听说此次只八爷一人赴长平引魂,他倒是舍得。”八爷闻言眸光微动,却并不答话。
      “那人此生命格多难,他定是舍不得那人受苦的,八爷可要将劫史看牢了。”朝卿说着拿起八爷带来的纸卷。
      八爷并未答话,眸光微转,落在窗扇上,烛火将尽,光线暗淡了些许,昏黄的光影晕开,颜色渐浅,最终没入窗缝,而窗外寒风又起,呜咽不止。他看着自己映在窗上的剪影,黑沉轻薄,随着轻摇的烛光细细颤抖,他忽然觉得冷,仿佛窗外的寒凉借窗影侵入身体,一寸一寸,透彻心扉。
      九笙醒了过来,她本就浅眠,况且窗外的动静并不算小。客栈左方有一小片土地,不止是谁栽种下数十株青竹,想来也是有些年岁了,根根挺拔,高出客栈约莫三丈,其中以靠九笙窗边这株生得尤为好看,笔直清隽,竹叶细长,颜色煞是好看,如上好的翡翠。九笙普一进门便看到了这株离窗不过二三尺的青竹,夜色携着雪光,簌簌落于竹叶上,偶有新生的细叶承不住落雪,倏地反折了叶身,将薄雪倾倒下去,月色借新雪照耀着青竹,朦胧间,竹身仿若浮起浅薄的荧光……这杆青竹已生了灵息,沐过这一场新雪,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生出灵识。
      九笙翻身下床,行至窗边,青竹抖动着身躯,大片积雪落在地上,砸出声声闷响,过了好一会儿,直至竹雪被抖落干净,底下的人才罢手。夜风小了许多,不再传出声声幽咽,雪还很大,黑夜中混着风雪声,偶有几句低语自竹下传来,九笙倚在窗边,微微探出头颅,借着清冷的雪光看到了竹下倚着的人影,模模糊糊,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从那隐隐约约的身形分辨出应当是个高大的男子,靠在青竹上不断说着些什么。雪覆盖了屋顶,九笙望向远处,只见茫茫黑暗中泛着高低错落的片片冷光,隐约瞧见周边景色,也是细微抖动的一点莹白。
      既是醒了,便也没了再睡下去的欲望。走到楼道边上时,九笙愣了愣——楼下仍然有光影,光线穿过楼道,照亮了小半截木梯。
      朝卿听到脚步声,看到正拾级而下的九笙,微讶,搁下书卷起身相迎,道:“九姑娘怎的……”言语未尽,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带了几分歉意:“可是窗外声响惊动了姑娘?是在下疏忽了,不若在下为姑娘换个房间?”九笙唇角带了几分笑意,摇了摇头:“老板不用如此麻烦,是我自己睡不着,倒是我叨扰老板了。”朝卿笑着点了点头:“九姑娘客气了,坐吧,在下去备些吃食。”九笙微微点头,与朝卿起身前隔桌而坐。
      客栈坐北朝南,布置较简陋,进门迎面便是柜台,柜台后是纯木制的博物架,柜台前靠墙一边开了扇窗,窗边置了一套红漆座椅,便是九笙坐着的这一方。进门左边亦置放了相同的座椅,两方靠窗,一方隔在中间,桌椅对面便是由墙隔开的楼道,楼上客房经楼道分开,左边是普通客房,右边是上房,而若经下层楼道再往后走便是厨房了。细细观察片刻,九笙想着老板待人接物时的做派,暗自笑了笑,狐狸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看人得看骨。
      朝卿出来时手上端了盘糕点,另一只空着的手弯处搭了件黑袍,将糕点置于桌上后,朝卿递给九笙臂弯处的衣物,不急不缓地说道:“冬夜寒凉,姑娘还是顾着些身子。”九笙顿了会儿,缓缓接过衣物,手指拽住带着暖意的黑袍,无意识地收紧——有许多年了,没有人关心她的冷暖,没有人会为她在冰冷的冬夜里备上热乎乎的手炉,更不会有人递给她一件衣裳,道一声关心,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原来自己也是怕冷的。
      “多谢……”声音低低的,带着微不可查的喑哑。
      朝卿笑了笑,道了声不必。
      “这是点梅糕,新做的,九姑娘尝尝。”朝卿落座后将糕点向九笙推了推。
      九笙点点头,系好领口的袍带后从盘中取一块送入口中,糕点样式简单,白中点上一处艳红,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梅香。眉目间沉郁之气散了不少。
      朝卿瞧见,眸中溢出几分笑意,觉得小姑娘有些可爱。
      “九姑娘此行是要前往何处?”朝卿偏头问道,伸手理了理衣袖。他换了身衣裳,原先是准备沐浴后歇息的,然白八爷到访后他便没了睡意,索性彻夜燃烛。
      九笙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无处可去,随遇而安。”
      朝卿看着身边的小姑娘,柔软的长发倾泻而下,掩住了大半容颜,白衣衬着黑袍,暖烛下眉目秀丽,双手轻叠规规矩矩地搭在双膝之上,坐姿亦是教养极好的,她就那般坐着,纤细却又坚韧,似扑火的飞蛾。莫名的,仿佛被蛊惑般,朝卿唤了声:“……九姑娘”,在九笙转过头来时朝卿有些怔楞,顿了顿,方道:“年关将至,九姑娘若无去处,不妨留下来,今年过年只有我和十一两人,不免冷清,若是十一知道九姑娘留下,想来会十分欣喜。”
      九笙闻言,笑着道:“近几日雪大封路,不便行走,我正想问问是否可以暂住几日,又担心过于打扰,倒是老板先提出来了。”朝卿也笑:“怎会。”夜色浓郁,烛苗倏地晃了一下,拉长了两人脚下的影子,窗外雪满屋顶,薄冰初结,窗内二人隔桌而坐,皆侧转了身子,慢声交谈,时不时轻笑出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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