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恋人》颜一弋

1、1

　　1. 第一天

　　“宋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宋沫愣了两秒，抬头看见男人带笑的眉眼。他笑起来，潇洒不羁，眉眼间有一股勾人的邪气。

　　打从刚才一进门，男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不过是手臂上的一点儿皮肉伤，可他从“会不会残废”问到“要不要截肢”，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宋沫本以为他只是担心手臂上的伤，却没想到他是别有用心。

　　这样的搭讪手法，宋沫不是第一次见。言情小说看了几百本，如此老套，在她心里激不起任何涟漪。她浅笑，随手拿起男人的病历，“姜川”二字在心口打了个旋，随即消散。她边写病历边说：“一会去包扎一下，皮肉伤，很快就能好。”

　　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检查结果，姜川坚持道：“宋医生，流了这么多血，我觉得应该住院观察一下。”

　　闻言，宋沫抬起头，忍不住学他邪气的笑，然后放低声音，道：“钱多烧得慌啊？要不要我再给你雇几个菲佣啊？”离得那样近，明明是鲜活的面容，话里却满是嘲讽。

　　“好啊。”姜川也不生气，又凑近了几分道，“宋医生，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好看？”

　　她轻声笑出来，转头看着电脑屏幕，道：“不用别人说，我自己知道。”

　　“瞧瞧，长得好看的人觉悟就是高。”

　　她睨他一眼，终于收起笑容，道：“姜先生，你这招已经过时了。”

　　“是吗？”诊室的灯通明光亮，映照出姜川意味深长的笑。

　　宋沫不置可否。

　　下一秒，有阴影覆上她的脸，他倾身而下，想要落吻在她的唇上。只一瞬，宋沫闻到淡淡的烟草味，短暂而迷离，说不清为什么，她脑中想的不是拒绝，却忽然出现大片的空白。吻到底还是没有落下，等到宋沫抽回神思，他已经退回到礼貌的位置，浅浅地笑。

　　她红着脸，似有被戏耍后的羞愤。姜川笑起来，起身离开诊室，拉开门的一瞬又停下脚步，转头问道：“宋医生，你没接过吻啊？”

　　见到宋沫错愕的目光，他哈哈大笑。门外有风吹进来，伴着他远去的身影，留给她一池的涟漪。

　　下夜班时已是十点多，宋沫在医院门口，看见高大熟悉的身影。是姜川。他的左臂还缠着绷带，此时却斜倚在摩托旁，笑着提议道：“宋医生，我带你去兜风怎么样？”

　　冤家路窄。

　　宋沫没搭理，径直走了几步，却又看见等在路边的胡医生。胡医生最近在追求她，拒绝的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胡医生却始终不为所动，执着地扮演深情人设。

　　宋沫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追求者扎堆的热闹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了躲胡医生，她回过身，到底还是坐上了姜川的摩托。

　　摩托的轰鸣在耳边响起时，姜川忽然嗔怪道：“你懂不懂礼仪啊？”

　　“什么？”

　　迷茫之际，姜川抓住她的手揽上自己的腰，她整个人撞在他的身上，像风撞上玫瑰，浪漫的气息。下一秒，摩托风驰电掣，她紧了紧环住他的怀抱。

　　夏夜的风轻轻柔柔，许是有雨即将降临，潮湿的温热迎面向她扑来。身边的景都散在了风里，宋沫有些沉迷。

　　不知过了多久，姜川径直将摩托开到了城南停车楼的顶层，刹车、下车一气呵成。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只剩风的轻柔和他的低诉：“宋医生，跟我谈一场七天的恋爱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这温柔的夜。她笑说：“姜先生，你都这么骗女人的吗？”

　　“天地可鉴，字字都是真诚。”

　　宋沫摇摇头，并不当真，权当他的油腔滑调。他问道：“要怎么你才相信我？”

　　她转过头，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道：“除非你从这跳下去。”

　　姜川没有分辨，跨上摩托，轰鸣声再一次响起。他说：“我要是死了，这命就算在你头上。”顿了顿又说：“可我若是没死，宋医生，你得跟我谈恋爱。”

　　这栋停车楼有二十层高，若跳下去，没有活命的希望。没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她也不信姜川有这样的勇气。此时她的嘴角扬起浅浅笑意，似乎等着看他如何收场这个玩笑。她说：“那你就试试看。”

　　姜川笑了，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摩托载着他，似一朵羽毛，径直朝大楼外飞了出去。轰鸣过后，是夜的沉寂。一秒前，他的身影还在眼前，此时却已随风散在这夜色里。宋沫有一瞬的愣怔，她没想到姜川会真的如此。黑夜好似一个巨大的谜团，裹着周遭的一切，她看不清楼底的情形，心却仿佛被什么撕扯着。

　　气喘吁吁地赶到楼底时，预想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甚至连摩托都不见踪影。她环顾四周，心被吊着，喘不过气，眼睛酸酸涨涨，转瞬泪就落下来。

　　“宋医生，是我女朋友了哦。”

　　透过浓厚的夜色，姜川落在宋沫朦胧的泪眼中。他和摩托都安然无恙，脸上还挂着邪气的笑，如一朵妖冶的花。

　　“你怎么……我刚明明看见……”宋沫讶异地望着他，有些语无伦次。

　　后来宋沫才知道，停车楼的十八层有个小平台，平时不易察觉。姜川跃至十八层后，又骑摩托去了底层。他常年玩摩托，从二十层到十八层的高度，对他并没有太大难度。

　　宋沫心底攸地燃起一股无名火，似被捉弄后的气愤，又似无法排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心。刚才那一瞬，泪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她抹了泪，转身要走。他扔下摩托，追上来，将她拥入怀中，然后狠狠地吻住她。

　　似风在缠绵，在缱绻，不停歇。

　　宋沫停下挣扎的手，溺在他的温柔里。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姜川，她打从心底就不想抗拒。

　　“宋医生，原来你真的没接过吻。”

　　2. 第二天

　　第二天上班时，宋沫看见姜川和胡医生站在医院的庭院里，仿佛在谈什么事儿。中午休息时，姜川约她去湘菜馆吃饭。她好奇地提起这事儿，姜川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他以后不会再缠着你。”

　　明明帮了大忙，可他似乎并没有当回事儿。于此，宋沫也不言语，吞下含在嘴边的“谢谢”，只顾看着菜单。

　　点好菜后，姜川对服务员说：“别放香菜，这位小姐不吃。”

　　此时的嘱咐正中她的偏好，分毫不差。她想起今早姜川送来的生煎，也是她的喜好，心中不免有些诧异。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他笑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道：“不做好功课，怎么敢说是你男朋友？”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是我？我们才认识一天。”她的眼里写满困惑。到底是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相遇，莫名其妙在一起，回想起来，点滴都是不真实。像是冬日早上的浓雾，笼着虚虚实实的世界。

　　他摆摆手，似有无奈，道：“你是不是不相信一见钟情啊？”

　　或许是在医院见多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此时她想相信却不敢相信，只能说：“那你证明给我看。”

　　姜川有耐心也有效率，短短一下午，他已经安排好了红酒、玫瑰和西餐厅。晚上吃饭的时候，宋沫望着眼前的大捧玫瑰和窗外无可匹敌的江景，不免感叹道：“姜川，你这是第几次追女孩子了？”

　　他笑着替她拉开座椅，道：“从头至尾，只有你一个。”

　　饭后，姜川拥着她站在饭店的露台上。耳边响起升腾的声音，绚烂的烟火点燃天幕，如点点星子朝远处落下。她顺着星子落下的远方望去，金茂大厦的玻璃幕墙映出“姜川爱宋沫”的字样。一个男人对女人极致的浪漫，也不过如此吧。

　　宋沫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梦。从前遥不可及的艳羡，此时明明都在眼前，却带着不真实的距离，让她隐隐觉得不安。或许是因为感情来得太快，或许是因为深知感情不可控，又或许，还有对未来的隐忧。毕竟，他说的是谈一场“七天”的恋爱。加上期限的感情，危险迷离，却又像罂粟，让人不免好奇。

　　她问：“为什么是七天？”

　　他笑道：“这社会，七天已经算长了。”

　　“我是很认真地问你，也希望你能认真回答。”

　　他望着宋沫，犹豫了许久才说：“七天后，我就要离开这儿。”

　　“去哪儿？国外？”

　　“算是吧。”

　　宋沫垂下眸，眼底浮现一丝失落。犹如一场电影，明明才刚开始，却有人告诉自己要结束了。

　　姜川握住她的手，笑说：“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舍不得我了？”

　　“臭美吧你。”

　　宋沫轻轻推了他一下，姜川一时没站稳，径直从露台摔了下去。露台下是滚滚的江水，似吞噬人心的怪兽。还没从昨天姜川骑摩托跳楼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她愣在原地，转瞬张皇失措地大喊他的名字。下一秒，他却悄然从露台下探出脑袋，道：“还不承认爱我吗？”

　　原来姜川一直抓着露台的栏杆，宋沫却以为他落入江中。她不喜欢这样，心浮浮沉沉，着实没有踏实的感觉。可偏偏又无法抗拒。她心里觉得委屈，站在原地，眼泪簌簌而落。姜川慌了神，立刻从露台下爬上来，安慰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她在他的怀里哭泣，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受控地发生了。或许不可思议，但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从餐厅出来后，两人在江边闲逛，后来又买了啤酒席地而坐。空旷的江边，他们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好长好长。月色又柔又亮，她抬起微醺的眼，怔怔看着他道：“你究竟是谁啊？怎么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她的脸有微醺的潮红，笑起来，眉眼弯弯似溪流。

　　他说：“我是你最爱的人啊……”

　　她靠在他的肩头，咯咯地笑起来。

　　回去时，宋沫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姜川一路将她背到停车场。她迷迷糊糊地在他耳边说：“姜川，别走……”

　　他将她放在副驾驶座，轻轻抚她的额道：“我不走，我一直都在。”

　　3. 第三天

　　外滩那样大的阵仗，全世界都知道了“姜川爱宋沫”。

　　姜川将大束的花送到医院时，宋沫正在手术。护士们传来艳羡的目光，向他打听他们俩恋爱的细枝末节。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对宋沫的一见钟情，顺便还不忘打听点儿宋沫的情史。

　　谈话被一阵嘈杂声打断，有患者家属和宋沫在手术室门口发生争执。刚从手术室出来的宋沫周身写满疲惫，手术服上满是血迹。等姜川意识到情况不对时，病患家属已经开始推搡宋沫，紧接着，一个巴掌落在宋沫的左脸上。随后，有人操起了扫把板凳，姜川一个箭步上去，将宋沫紧紧护在怀中，任由打骂落在自己身上。

　　事后姜川才知道，患者送来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纵然宋沫全力抢救，到底还是无力回天。失去亲人的患者家属失去理智，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宋沫头上。

　　许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她淡淡地说：“人都没了，家人伤心，也是情有可原。倒是你，”她看着姜川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忽然红了眼眶，道：“要是被人打死了，算谁的？”

　　他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宋医生，你在心疼我……”

　　她的脸颊浮起熟悉的潮红，明明是羞涩的，举止却是大胆的。她俯下身，贴上他的唇。他眼里的错愕还没散去，她又开口说：“我爱你。”

　　或许是没有新意的三个字，于姜川来说，却是巨大的肯定与满足。

　　那天下午宋沫特意请了假，送姜川回家后，又下厨做了小米粥。或许因为身上的伤痕，姜川一直坐立不安。宋沫将小米粥一勺一勺地送入他的口中时，他笑说这样的止疼药有奇效。

　　饭后，姜川说要去洗手间上药。宋沫提议帮他，他笑着拒绝，亲吻她的额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

　　或许是真的疲累，宋沫在沙发上睡着。等醒来时，姜川正在轻轻地吻她。

　　“宋沫……”他低低唤她的名字，缱绻而温柔。她陷在他的柔情里，无法自拔。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他扭开墙角的灯。暖色的光融在他眼底的柔情里，他说：“我们之前见过的，你真的不记得吗？”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姜川在滨江边卖气球。他看见宋沫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愁眉不展，于是走上前问她要不要买气球。她仰起头，愣了几秒，等从思绪中反应过来后，掏钱买下了所有的气球。

　　结果有个气球突然破裂，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宋沫尖叫，手一松，所有的气球都顺着空气升向遥远的天空。

　　姜川忽然笑了，说：“你看，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如这气球一般，松手也就没了。”

　　这样的初见之于当时的姜川，印象深刻。那愁眉不展的女孩，是他久久无法忘怀的身影。而于那天的宋沫来说，她甚至都没有记住他的脸。其实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过这个场景，可梦里的那个人，始终模糊。

　　她打趣他道：“短短几年，你从街边卖气球的，摇身一变成为包下金茂大厦向女孩表白的土豪了？”

　　姜川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我这样的隐形富豪，当年不过是体验生活罢了。”

　　宋沫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却又有梦惊扰。她梦见和姜川在游乐场分离。

　　那天他们在游乐场里放肆地大笑，坐云霄飞车和旋转木马，拍照，吃冰淇淋，仿佛天地都静止。明明那样快乐，却始终隐隐笼罩着即将分离的伤感。暮色四合时，姜川要离开，宋沫哭得很伤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问：“你还会再回来吗？”

　　“会，等我。”

　　他许下承诺，身体却变得越来越透明。她伸手触摸，他的身影如玻璃般碎裂，然后烟消云散。

　　宋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见姜川躺在身旁，忽地松了一口气。恍若失而复得，她俯身靠在他的怀里，心里有满足的欣喜。

　　夜灯的柔光下，姜川左臂上的绷带滑落在一旁。宋沫起身想要帮他重新整理，却忽然发现伤口的位置完好无损。回想起前天诊室的场景，那道血淋淋的伤口赫赫在目。那样的伤，没有半个月好不了。可如今，光洁的肌肤恍若从未受过伤，甚至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宋沫有一瞬的心慌，转身去开房间的大灯，却不小心碰倒了水杯。碎裂声划破黑夜，姜川终于醒过来，问：“怎么了？”

　　她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佯装淡定道：“没事儿……”

　　4. 第四天

　　宋沫一夜没睡。她不敢细想，却又不得不想。为什么姜川的伤口不药而愈？难道……姜川不是人？

　　她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吓到，却又急忙否定自己。躺在姜川胸口时，她分明听到了他的心跳。

　　“发什么呆呢？”

　　她心神不宁地切水果时，姜川走到她的身后，用手拥着她。她回过神来，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手上的刀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瞬间有鲜红的血涌出来。她怔怔地望着他手臂上的鲜血，然后是他锁紧的眉头。是鲜红的血没错，他会痛也没错。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她慌张地说抱歉，起身去拿药箱给他包扎。

　　“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姜川问。

　　她轻轻摇头，说没事儿，顿了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之前的伤好得这么快？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姜川看着她，沉默，然后拉着她的手向外走，道：“你跟我来。”

　　姜川拉着宋沫来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说：“你看好了。”他松开宋沫的手，径直走到马路中央，瞬间急刹声四起，然后是此起彼伏的车鸣声和咒骂声。

　　“你疯了？”宋沫惊恐地看着他，大声问道：“姜川，你做什么？快回来！”

　　姜川转头望着她笑，却依旧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终于有车迎面撞上了他，只余砰地一声巨响。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宋沫惊在原地，仿佛灵魂出窍，有短暂的抽离。很快，她又回到现实，只因姜川安安稳稳地站在她的面前。

　　出事的司机被吓得不轻，下车后看见完好无损的姜川，长吁一口气道：“刚才是我眼花吗？我以为撞到了你。”

　　姜川笑道：“是你眼花了。”

　　司机如释重负地离开。可宋沫没有眼花，此时她终于确定眼前的姜川并非常人。她惊恐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伤口为什么自动愈合？”

　　“刚才你被车撞了，为什么没事儿？”

　　她将众多疑惑一股脑儿地抛向他，最后终于问出心底最深的困惑：“姜川，你究竟，是不是人？”

　　姜川没有回答，径自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跳的位置。滴答滴答，宋沫计算着时间，一分钟跳了七十五下。她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和胸腔的热度，他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姜川又将宋沫的手放在她自己心跳的位置，这一回，她没感觉到任何跳动。正诧异，心跳又忽然出现，如弹跳的音符，节奏快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松开手，垂下身，大口地喘着粗气。只一瞬，心跳又恢复正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宋沫……”姜川迟疑着开口：“其实你是虚拟人。刚才是我操控了你的心跳。”

　　三年前，A公司仿造现实，创造出了一个虚拟世界的系统。宋沫便是这虚拟世界的主角，也是公司用于研究人类恋爱关系而研发出的虚拟人。她拥有和真人完全相同的感官和认知系统，也被赋予了完善的社会关系和背景设定——

　　宋沫，二十二岁，医科大学毕业，是一名外科医生。父亲早逝，如今和母亲一起生活。

　　时任两性关系专家的姜川被公司选中，成为宋沫的恋爱对象。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系统中。恋爱研究实验开始后，姜川一次次地进入系统，和宋沫一次次地恋爱，收集各种恋爱数据进行科学研究。每次恋爱时长七天，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作为系统开始的触发指令。每次恋爱结束后，宋沫关于姜川的记忆将被清零。

　　这一次，其实是他们的第四百次恋爱。从宋沫二十二岁那年和姜川初见算起，这虚拟世界里已是近八年的时光。

　　虽然在虚拟世界里，姜川可以操控一切，正如刚才姜川操控宋沫的心跳一样。但为了保证实验数据的真实性，他很少操控系统。唯独自己受了伤或意外死亡，他才会操控系统，让自己复原。所以，其实他并没有敏捷的身手，停车楼和露台的坠落，都是实实在在的死亡。只不过死亡后的下一秒，他立刻操控系统让自己复活了。

　　这些天，姜川尽量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怪异，借口也编得十分拙劣，只是希望宋沫能早点发现蹊跷。终于，手臂上的伤到底是引起了她的怀疑。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宋沫眼里噙满泪水，泪光后是不解的震惊。

　　“不，”姜川望着她道：“我是真的，对你也是真的。”

　　其实恋爱实验在第两百次就已经结束。可姜川却无法忘记宋沫。

　　要怎么忘记呢？

　　于宋沫来说，系统重启，记忆清零，曾经的种种烟消云散，每次见面都是全新的开始。可对姜川而言，他却是和宋沫实实在在地恋爱了一千四百天。两百次恋爱，近乎四年的时光，他做不到潇洒地抛诸脑后。于是，实验结束后，姜川并没有停下。他留下系统，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回到这虚拟世界，和宋沫一次又一次地谈七天的恋爱。转眼间，又一个两百次过去了。

　　“为什么？”宋沫问。

　　姜川望着她，眼底绪着一路走来的风雨，道：“你曾问我什么是爱，我想这大约是吧……”

　　5. 第五天

　　信以为真的世界轰然坍塌，宋沫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怔怔地望着天上的云。

　　她想起小时候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大笑的场景，又想起高考前夕辗转反侧的深夜，想起大学毕业抛学士帽的兴奋，又想起成为医生那天的喜悦……

　　往事一幕幕，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真实，却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系统的设定。而她，系统里的一段代码，偏偏拥有和人一般的喜怒哀乐，误以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她苦笑，当年选择成为医生是为了救死扶伤，可如今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宋沫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却赶着出门去参加同学女儿的婚礼，临挂电话还不忘催促她赶紧谈恋爱嫁人。从前，宋沫对母亲的催婚总是嗤之以鼻，今天她难得的说了一声“好”。她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已经离世多年，如今号码已成空号。

　　挂了电话，她上网搜寻虚拟人和恋爱实验的信息，终究是一无所获。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里都是和姜川在一起的时光。

　　她想起来，父亲离世的那个秋日，她独自一人坐在滨江边垂头丧气。有人走上前，问她要不要买气球。她买下所有的气球，然后那个人陪她一起在江边从午后坐到暮色四合。后来，华灯初上，她终于开口说：“你知道吗？我爸爸今天走了……”

　　那个人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说：“想哭就哭吧。”

　　她扑进他的怀里，泪滚滚而落。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可那个人却始终是一团阴影。如今在梦里，他的身影渐渐清晰，不是姜川还有谁呢！她忽然明白几天前见到姜川时那种熟悉又无法抗拒的感觉从何而来。

　　回忆如汹涌的潮水，从前许多模糊的暗影都一一浮上来。她想起许多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自己伤心沮丧时，陪着自己、安慰自己的都是姜川。在面对危险时，挡在自己面前的也是他。

　　这些年，这个男人为她承下许多风雨，免她苦忧与惊惧。周遭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又如何呢？正如他所言，他是真的，他们之间的点滴是真的。她对他的感情，也是真的。

　　宋沫醒过来，打开房门，看见姜川正席地而坐在家门口。她问：“这一次，是不是还有两天？”

　　姜川点点头。

　　她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蹲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说：“姜先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谈一场两天的恋爱？”

　　6. 第六天

　　时光本是匆匆，但已知结局的时光或许显得更加短暂。

　　这一天，姜川和宋沫如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在阳光中苏醒，然后刷牙、吃早餐，看书、拥吻，尽心体会着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她偶尔从书中抬起头，看见姜川认真的样子。她凝视着他，似乎要用力记住他的每一寸模样。

　　临近中午，姜川拉着她去家附近新开的餐厅。落座时，她翘着眉问他能不能多点几个菜。他微笑，似不动声色，却把餐厅的菜品点遍。服务员好心提醒，宋沫笑道：“我们能吃！”

　　等到菜品摆满了桌面时，宋沫用菜单挡着侧脸，悄悄对姜川说：“如果我们现在不付钱就溜，会怎么样？”顿了顿又说，“应该没事儿吧？反正都是假的，不是吗？”

　　既然她要疯，索性陪她疯到底。姜川忍住笑意，拉起她的手朝外走去。走到餐厅门口，他大喊一声“快跑”。宋沫来不及思索，脚底似抹了油，转眼就消失在街角。等到姜川追上她时，宋沫已经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全副武装地缩在墙边，眼眸低垂，道：“餐厅的人没追上来吧？”

　　姜川温柔地笑，然后隔着口罩亲吻她。宋沫将口罩缓缓抽出，感受到他温柔绵密的吻。

　　没吃上午饭，他们去超市挑瓜果蔬菜，宋沫说想抓紧最后的时间亲手给姜川做顿饭。可她并不会做饭，先是煎糊了蛋，然后油花四溅，差点炸了厨房。她举着锅铲站在姜川面前，神情沮丧。姜川伸手环住她的腰，解开她的围裙道：“我来吧。”

　　姜川的厨艺很好，切菜掌勺时颇有大厨风范。宋沫问他从哪里练的，他笑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啊。”

　　宋沫倚在厨房门边，看见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仿佛拥有了世间最大的幸福，却又像失去了所有般怅然。

　　饭后，姜川骑着摩托带宋沫去海边。天气很好，金色的光落在海面上，一片旖旎。海风卷着宋沫的心，恍惚间又有些模糊的片段闪现在脑海中。四百次恋爱，四百次相遇，姜川究竟是用怎样的爱与耐心，一次又一次地融化她。

　　姜川解释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因为我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样。”

　　有时是平民百姓，有时是社会顶层；有时是公司的普通职员，有时又是街头小混混。他洋洋自得地说：“有一次，我是你们医院的保安，全医院的小护士都喜欢我。”

　　纵使身份千奇百怪，但每次见面，他都会问一声“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虽然这句话是系统设置的触发器，代表新一轮的开始。可他也真心想知道，宋沫是否记得他，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也许你是记得的，因为你有时会说，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而且认出我身份的时间越来越短。”

　　四百次恋爱，自然不是每次都顺利。有二十多次，宋沫知道真相后，直到结束，都没有再见姜川。还有两次，宋沫没有爱上姜川。

　　一次是因为宋沫关在家里准备医院面试，整整七天都没出门，更别提谈恋爱了。

　　还有一次是因为系统故障，姜川无法发声也听不到宋沫说话，于是在系统里体验了一周聋哑人的生活。

　　“那次我站在你面前向你表白，你却塞给了我几个硬币，以为我在向你乞讨……”

　　浪潮逐渐变大，太阳的余晖缓缓消散。一天即将过去，宋沫有些不舍地问：“每次恋爱的时间，不能调长一些吗？”

　　姜川摇摇头，道：“这是系统的设置，就是为了避免人类投入太多的感情……”

　　宋沫靠在他的怀里，回味着他口中的那些曾经。她或许没有记忆，可她知道那是存在的，于此，便是满足。

　　夜色降临时，他们窝在家里，喝酒、看电影、跳舞。最后在浴缸温热的水汽中，她在他的怀里睡着。半梦半醒间，她朝他的怀里缩了缩，又轻轻地问：“姜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啊。”

　　在梦里，在现实里，在虚拟里，在每一个有你我的世界里，我们都见过。

　　他吻了吻她的发，眼底注满不舍的情绪，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迷迷糊糊地说道。

　　姜川眼里涌上淡淡的雾霭，他抱着宋沫，缓缓沉入水中。

　　7. 第七天

　　姜川醒来时，看见屋内壁纸上细密的蔷薇花。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他取下头上的装置，感觉浑身疲惫。转头看一眼时间，晚上九点。一小时前，他进入系统，去和宋沫谈第四百次恋爱。现实不过短短一个小时，系统里却已是六个日夜。

　　他骗了宋沫，其实每次恋爱只有六天。

　　只不过之前的每次分离，都太痛彻心扉。甚至早上刚刚苏醒，宋沫就笼罩在即将分离的悲伤中。宋沫的眼泪或许是他的命门，他再也不忍心见她那样难过。于是从第六十七次恋爱开始，他就习惯于告诉她有七天。如此，宋沫在第六天晚上满怀希望地睡着时，以为他们明天会再见面。

　　但他没告诉宋沫的却不止于此。

　　三年前，A公司找到姜川的时候，他有迟疑。最后到底还是应承下来，只因见到宋沫后，他就再也无法移开眼。

　　那是在A公司的实验室里，工作人员向他介绍宋沫的点滴。他问工作人员宋沫是否做得足够逼真，工作人员笑道：“你体会一下就知道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身处画展，而宋沫就站在他的身旁。她的睫毛很长，随着眨眼上下跳动。高挺的鼻梁下方是樱桃般的唇。这样的宋沫，活生生的宋沫，让姜川有一瞬的错愕。

　　画里的时间在融化，然后被定格在那一刻。她忽然转过头，对他微微笑，开口问道：“如果时间可以重复静止，你会做什么？”

　　他怔忪，思索一瞬后笑起来，说：“爱一个人，很久很久……”

　　“会有这样的爱吗？”她若有所思地蹙眉。

　　他坚定地回答道：“当然有。”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又忽然回到了实验室。工作人员问他感觉如何，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接下项目，成为宋沫的恋爱对象。

　　三天后，姜川第一次进入系统，见到了坐在江边的宋沫。那天，她刚刚失去父亲。

　　后来进入系统次数多了，他仿佛习惯了分离。道别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但他从不担心，因为知道只要进入系统，就能够再次拥抱她。

　　可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不会再有下一回。

　　系统一共只能运行四百次，如今装置自动锁死，发出一片白光，随后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姜川知道，之后系统将被回收销毁。工作人员告诉他，公司已经研发出了更高级更真实的虚拟恋人。当问及是否有意和新一代虚拟恋人恋爱时，姜川笑了，转瞬摇摇头，底子里尽是苦涩。

　　宋沫只有一个。任凭新的虚拟恋人再高级、再真实，总归不是她。

　　泪簌簌而落，他在深夜，溺毙在悲伤的海。

　　8. 第四十七天

　　A公司研究成果发布那天，是姜川的生日。姜川在成果中提出的恋爱体系前卫而不失成熟，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发布会结束后，恭贺声不绝于耳，姜川疲惫地应付着。

　　好不容易抽身，他独自一人去餐厅庆贺生日。蜡烛点燃的那一瞬，他在跳动的火光里，仿佛看见了宋沫明媚的笑脸。如果她在，她一定会说：“生日快乐！赶紧许愿，很灵的！”

　　她总是对愿望有着某种执着的信念，像玫瑰之于小王子。她说：“愿望的甜，总能盖过生活的苦。”

　　姜川想起从前，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双手合十。他希望宋沫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平安幸福。

　　睁开眼时，蜡烛还在摇曳。姜川苦笑着，转头望着窗外的璀璨灯火和滚滚向前的车流。

　　餐厅不远处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笃笃地踩在地上。声音在姜川身边停下，随即温柔的声线响起——“先生，打扰一下。”

　　姜川转过头，惊诧的神情凝在脸上。眼前的宋沫如此真实，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是幻觉吗？可蜡烛依旧亮着最后的火。

　　“宋沫……”他艰难地开口，似有万千情绪堵在喉咙。

　　她浅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