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者溺》未祉

1、怪小孩

　　他又开始长个子了。
　　耿让停下来附身撑着大腿，等待膝盖莫名的酸痛过去。中考体测的时候就已经一米八了，进入高中生长速度也没放缓。远超年级平均身高算不上好事，他不喜欢引人注目，扒拉下头发让它们服帖些，营造出减高的假象。
　　周六没有晚自习，他不想那么快回家，绕着学校兜圈。放学路上的黄昏正潋滟，关东煮的香气勾引着饥肠辘辘的人。他走进店面，瞧见同班的一对小情侣正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早恋在重点高中从来都是高压线，稍微亲密一点儿的动作都只能发生在校外。耿让无心打扰，拿了东西就走。
　　不是头一回撞见别人谈情说爱了。耿让十七岁，个高腿长眉眼英气，出生高知家庭，性格也不错，按理来说是校园男神的模板，却至今没有发生过故事。不是说没有示好者，收到的情书礼物甚至不仅限于异性；但他从未有过别样的触动。
　　也不知道恋爱是个什么感觉。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想不出来，耳机里的歌也给不了答案。

　　回去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这件事，到了楼下才发现灯居然是亮着的。他家难得有人在，不过他并不关心。耿让扶着门框换了鞋，径直穿过客厅，目的地是卧室，中途却被拦下。有人问，耿教授，这是谁呀？
　　耿让记得小的时候他爸的学生几乎全是男孩子，那时候就被有意无意灌输了能把物理学好的只有同性；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爸在招生的时候更注重挑那些有潜力的女孩儿们，今年更甚，性别比直接反了过来，这次做项目的小组只有一个男生。
　　耿教授埋头写材料，轻描淡写：“这是我儿子。耿让，过来打个招呼。”
　　姐姐们很热情，七嘴八舌夸着耿教授您儿子可真帅，甚至直言弟弟快长大姐姐可以等你几年。耿让看得出来，这群女孩子并不畏惧他父亲的威严，玩笑话毫无避讳。倒是那唯一的男生，夹在一群漂亮姑娘中间，收着手臂紧紧抓着圆珠笔，肉眼可见的拘谨。
　　连这点儿气场都没有。耿让内心嗤之以鼻，面儿上规矩地喊了哥哥姐姐好，溜回房间做作业去了。

　　一本本练习册摊在面前，脑海里却有挥之不去的存在。甄允白得晃眼，下垂眼让他看起来温柔而不谙世事；方才对着自己略微忐忑的一笑，有两个小小的、让人想戳一戳的酒窝……
　　不对不对，怎么回事，想他做什么？今天的数列还没研究明白呢。
　　高中生好不容易写完数学，研究生们也结束了工作。他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送客，女孩们结伴离开，还有人特意和少年说了再见。
　　那男生是最后一个走的。耿让从房门外窸窣的交谈间得知他叫甄允，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如果平日里和父亲的交流再多一些，他还会知道甄允是那届笔试复试双料冠军，拒绝了本科学校的保研，也拒绝了这个学校的直博。在耿让看来“很没气场”的甄允，其实是个外软内硬、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耿让看着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被注视者感受到了目光的压力，下意识寻找来源，见是少年后又小心地收回了视线。
　　他知道耿让对自己有些在意。他不知道原因，甚至不太能分辨那份在意是否等同于敌意。聪明人自然不会和导师的孩子结怨，得少惹这孩子才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后能少来就少来——
　　可惜事与愿违。
　　见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耿教授清清嗓子：“甄允，你留一下。”

　　*
　　大概是把什么任务交给了甄允，那天之后他来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周末两天都会待在这儿，大多数时候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帮着整理材料、记录数据之类。耿教授会留他吃饭，而这些用餐过程十有八九会被工作打断，于是中间桥梁匆匆忙忙拿起外套离开家门，只剩下两个年轻人大眼瞪小眼。
　　开始耿让很少吱声，沉默让尴尬更尴尬，最后一直不大自在的客人主动先开口。耿教授虽然严厉，并未规定食不言寝不语，相反吃饭的时候会开着电视当背景音。现在放着百家讲坛，对面的少年时不时瞄上一眼，讲到精彩处筷子都忘记动。
　　甄允试探地问道：“喜欢历史？”
　　耿让含糊地嗯了下。
　　“以后也打算学这个方向吗？”
　　如果你是一个高中生，会经常遇到这种问题。
　　“对。”本又是一字终结，等他瞥见对面人神色黯淡下去，不忍心又补充了句，“也还没完全决定，明年再研究志愿的事情。”
　　不论什么缘由，能搭上话总是好的，任何一种关系总是从双向交流为开端，从某种程度而言他被接纳了。甄允的神情雀跃了些：“不学物理？”
　　如果你有一个业界大牛的博导父亲，也总会被问这样的问题。
　　耿让摇摇头：“他桃李满天下，后继有人，不缺我一个。我想追求我喜欢的东西。”路都是自己走，在他看来背负着别人的梦想注定飞不高。
　　“唔，”甄允咬了下筷子，“老师同意吗？”
　　耿让想起那些一遍又一遍争吵、冷战和互相伤害的日子，最后以父亲的妥协为收场：“当然不同意，不过我更叛逆。”
　　少年在说起叛逆二字时，有微微的自得，仿佛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果然还是小孩子，耿让浅浅笑道：“我家里都是学医的，选物理可能也是我做过最叛逆的事情了吧。”
　　还真没料到这个，甄允分明是那种看上去会按照家里规划道路前行没有半步偏差的类型。耿让点评道：“人不乖张枉少年。”
　　“这样背诗语文会扣分的吧？”这回甄允笑意更明显了些。

　　耿让带着对应试教育的轻蔑哼了一声，又偷偷打量对方的笑。
　　甄允笑起来真的会有酒窝。
　　想戳一下。
　　……就这么想想。

　　*
　　休息时间少得可怜的高三生在唯一的休息日会睡到中午。他打着呵欠趿着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裤脚不知什么时候卷到了小腿，头发乱蓬蓬地像还没搭好的鸟窝。本以为家里没人在，耿让半闭着眼睛边哼让自己清醒的调边走到冰箱前拿牛奶，刚转过身看见客厅正工作的两个人齐齐望着自己。
　　甄允看了眼导师，随即冲耿让友好地笑了笑。
　　后者尴尬地头皮发麻，砰的关上冰箱回了卧室，禁止视线接触任何人。

　　三台靠在一起的电脑发出轻微的嗡鸣，甄允盯着其中一台屏幕上的密密麻麻电路，想要回到之前的思路上，却被刚才少年跑调的歌声和怎么看怎么年轻蓬勃的身影绊住了。
　　这个“蓬勃”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
　　虽然睡裤很薄但……绝对没有。
　　在他第四回试图把思绪拽回正事上时，耿教授突然道：“是个怪小孩吧？”
　　“啊？”甄允抬起头，后知后觉意识到导师在谈论自己的儿子。他被戳中微妙的心事，声音都磕碰起来，“不……他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