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孤单的样子很合群》卢丽莉

3、北木澪（2）

　　北木澪看着坐在褚红色实木桌后的中年人，他刚刚通知她从明天开始就不用上班了。
　　“世道艰难啊，我也是没办法了。”中年人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边说边看着北木澪，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你毕竟在公司干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跟上面申请了，多开给你两个月工资。”
　　他脸上一副真诚的样子，可心里也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对方多半是不会相信的，虽然年景确实不好，上面也确实让他裁员，但论业务能力，是裁不到北木澪头上去的，更别说她的合同还有好几年才到期，光补偿金就不是个小数目。
　　没办法，谁让校对部的另一个人是他的侄女呢？
　　见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也不是很急，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
　　他对眼前的女生非常了解，她就是个社恐，一个没法跟人打交道的人，一个在公司工作了七年却连一个朋友都没交到的，彻头彻尾的Loser，这样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人会帮她的。
　　他这么想着，心里充满了不屑。
　　其实一开始，他对她也不是这个态度的。七年前，刚刚把她招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对她抱了很大的期望的。
　　国内一流艺术院校最顶尖的油画系毕业生，就算因为个人原因不画画了，转型成了校对，但是她的老师、同学、学长学姐、学弟学妹，随便一抓都是一把大佬，联系合作个封面行不行？帮忙给新书活动站个台行不行？出画集来咱们这出行不行？这人脉资源，利用好了，能给自己的业绩增添多少光彩啊。
　　他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没想到，这个算盘它根本就不存在啊，这人是个社恐啊，问她跟谁比较熟，结果她跟谁都不熟啊，让她硬着头皮去联系一下人，她居然连联系方式都没有啊，他还有什么算盘可打啊，打个空气啊！
　　他当下都想辞了她，可是又不舍得。
　　毕竟要找到一个从不迟到早退，总是按时完成工作，加上非常乖巧，从不主动提出加薪，只会主动加强专业能力，任劳任怨，毫无怨言的员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是有时候任劳任怨过头了，连这两个月他挖空心思扔了一大堆各部门的杂活给她，往死里压榨她的剩余劳动力，并让他在校对部的小侄女想办法营造一个冷嘲热讽，顶肺堵心的工作环境给她，还废了无数脑细胞，无微不至地给她花式挑错。
　　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没能领悟一个‘赶紧给我辞职’的精神，兢兢业业地做好了全部的工作，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对身边不友好的工作环境毫无察觉，就像脑子里缺了根筋一样，最后搞得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提出辞退，肉痛地补偿工资。
　　但也就只是这样了，事情走到一步，她也不能再翻出什么花样来了。
　　他自信地看着她，等待她脸上出现痛苦挣扎，最后无奈接受的表情。可出乎意料地，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想了想，然后开口：“王总。”
　　“嗯？”
　　“我跟贵公司的合同还有三年零九个月的时间，合同期间我并没有不胜任我的本职工作，也没有造成重大失误，根据劳动法规定，公司要辞退我，算是无故辞退，需要按经济补偿的两倍支付我赔偿金，经济补偿按工作年限算，工作一年赔一个月工资，多于六个月不满一年按一年算，除三个月实习外，我在贵公司作为正式工工作了六年零九个月，因此补偿金是十四个月的工资，如果公司拒绝支付的话，我可以申请劳动争议仲裁。”她语调平缓，咬字清晰，完全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地说着，“没错吧，王总？”
　　被叫王总的中年人脸上久违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宠物店里买回来的忠诚的狗，养了七年，突然变成了吃肉的狼一样。

　　跟王总扯皮了一个多小时，把赔偿的金额减到了七个月之后，北木澪就离开了王总的办公室。
　　虽说理论上是应该赔14个月的，如果她据理力争的话，他也不能不给，但这样一来，他很有可能没法跟上面交待，只能炒了他的侄女留下她，那么想都不用想，在之后的工作里，他肯定会使劲给自己下绊子。
　　这样的麻烦应付两个月还好，如果是三年多，那就太烦人了。
　　所以她最后也退了一步，结束了这场让她发自内心感到厌倦的对峙。
　　从财务那领了钱之后，北木澪回到了办公室，去收拾工作上的私人物品，整个过程里，办公室的人都或在明或在暗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得意的，有怜悯的，也有担忧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的，各人表面上认真工作着，其实私底下各怀各的心思。
　　而北木澪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办公室里暗流涌动的一切。她不紧不慢地把东西全都塞进随身的帆布袋里之后，就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她工作了七年的地方。
　　从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阳光不温不火地照在混凝土地面上，北木澪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兴许是昨天下过雨的缘故，又或者是环境治理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成效，平素总是蒙着一层灰白的天空，今天却是清透的蓝色，那蓝色浅而稀薄，抹在遥远的天幕上，被散射开来的阳光随意地粉饰了一层，就像那个偏爱用水粉调色的马克.帝格朗尚笔下的天空一样，美丽，清冷，而又虚幻。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这片漂亮，却又空无一物的天空，想起了一些跟它同样遥远的事情，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吸了吸鼻子，但闻到的只是粉尘跟汽车尾气的味道。
　　她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早就已经没有了。
　　曾经无论走到哪都能闻到的，怎么洗都消除不掉的，每件衣服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着的，松节油跟颜料混合在一起，刺鼻又好闻的化学的味道，那陪伴了自己一整个青春的味道，以为永远都无法消除的，让人烦恼又异常习惯的味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变得哪里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