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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南 ...

  •   终南

      一

      京城上下是一片红彤彤的欢喜景象。
      死气沉沉的百姓敞开门户,满溢的欢喜与自在堆在脸上,连懵懂的孩童都在阿姆的准许下迈着小短腿跑起来。
      人们奔走相告,互相传达着旧皇退位新皇登基的消息。
      只有我一人如墜冰窟。
      “……那新帝名姓为?”
      “姑娘不知?”被拽住的婶子也不恼,以为我只是个久别归乡的人,“是前朝的护国公,纪将军!”
      护国公。纪堂,纪将玉。
      婶子唠叨的“纪将军英明神武”的话逐渐远去。我想起纪堂被兄长捡回来时伤痕累累的样子,想起兄长对他无条件的信任,想起封侯拜爵那日他跪在地上,口中道为吾皇万死不辞。
      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的“万死不辞”吗?
      亏得皇兄那么信任他!
      我脑海中混沌一片,周围的声音和景象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前时而闪过兄长疲惫瘦削的背影,时而闪过纪堂注视兄长时格外深沉的眼神……
      世人皆道旧主平庸,可君王之道谈何容易?孰知兄长性格温软,若不是为了我们根本不愿登上那个位置?
      纪堂和兄长从少年时就形影不离,定然不会不知晓这些。
      那为何——
      我的头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摇晃的脚步一个趔趄,身体向后倒去——然后被一条纤细的手臂稳稳搂住了腰。
      “姑娘无事罢?”
      昏沉的思绪清醒了几分,额头的疼痛后知后觉地刺了上来,让我不禁漏出了一点不争气的痛呼。
      “来,莫乱动了,我看看。” 一点微凉覆在了额头上,我眼前被洇湿的山水画线条重新凝聚,描成了一个玉琢般尖尖的下颚,和两片微薄的朱唇。
      我与她离得颇近,几乎能嗅到她领口一缕淡淡的甜味。再向上看时,便是一块遮了半脸且颜色格外花里胡哨的齐天大圣面具,面具的两个窟窿眼里眨巴着两只点漆似的眸子,迎上我的目光,便大大方方地一弯,透出了点狡黠又神秘的笑意,仿佛一瞬间就能穿透人的骨肉。
      我被那眼神激得一抖,猛地推开了她。
      “多谢这位姑娘,我无事。”
      “别逞强,额头过一会儿可就要青了。”那女子倒是个热心肠,“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药铺,还是去买点药膏来吧。”
      庄严华贵的皇宫近在咫尺,若是目光可以穿透层层高墙,或许我一抬头就能看见纪堂坐在兄长的位置上。
      我挥开女子,摇晃着走向宫门。
      “喂,”她拉住我,“那边是皇宫,你要干什么?”
      只差几步……
      我牙关紧咬,一股焦虑的无名火从胸中直冲天灵盖。恍惚之中,我用力甩开那人的手,转身拔出长剑。
      “滚!”
      在我视野中朦胧的水雾里,女子挑了挑眉梢,伸出手,用那圆润光洁的指甲只轻轻一弹,我的长剑就不由自主地脱了手。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竟被她抗在了肩上朝着与皇宫相反的地方飞掠而去!
      “你干什么!唔……” 雪亮的剑尖抵住我的额头,循着长剑向上,是她看上去很是严厉的神色。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皇宫前拔剑?不要命了!”
      “我……”
      “去面圣的方法千万,硬闯是下下策。我不管你有何恩怨要理清,若是没有相应的实力,你——”女子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们来时的方向,“若没有我拦着,不出一刻就能死在那宫门外,可信?”
      我的鬓角才迟迟渗出冷汗。
      女子见自己提点到位,冷哼一声便扔下我的剑,转身欲走。
      我一惊:“等等——”
      她的脚步不停。
      我深吸一口气,扑跪在地上大喊:“——师父!”
      女子顿了顿,回身站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额头。
      或许她正在想我是不是装傻了之类的吧,但那些都无所谓了。我紧紧拉住她的衣角,不管不顾地继续:“我,我想要变强!请允许我跟着您,我会尽心学习,尽心侍奉您的!所以求求您……”
      良久的沉默后,我听见头顶上一声无奈的叹息。
      “行啦,起来吧。”
      我依言起身,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又回到她的脸上。
      “嗯,眼神不错。虽说我是不弱,但并不擅长教徒弟。要是跟着我,大部分还要你自己努力才行。”
      “好……好的!”我急急行了礼,又手忙脚乱地去翻行囊,“拜师礼……”
      “着什么急,那个之后再说吧。”
      “是。那个……敢问师父名讳?”
      她不甚在意地随口道:“忘了,你给我起一个吧。”
      我想起还是总角时,我、兄长、纪堂三人一起,在书房里念《诗》中的短句。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我捏着拳头说,兄长将来一定是最好的君主,纪堂一个劲儿的点头,兄长则红了耳朵腼腆地笑。
      那是我曾以为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美好时光。
      “你名……终南,可好?”
      她愣住片刻,眼中闪过了悟与怀念的光,最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好。那我从此以后,名为终南。”

      终南二

      二

      “我名丹渥,年十有六,旧主丹颜之妹。终南师父…”
      “噫停停停,终南师父是什么,怎么听起来像个木匠似的。”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不准叫的那么死板,听起来总有种被托孤似的麻烦事要来的感觉。我想想……嗯,叫阿南师父吧。”
      “……好……的。阿南师父。”
      自从在京城拜师后,我与阿南师父就离开了京城,开始徒步游历各地……和魔鬼训练。
      “师父……还有……多久……”
      “早着呢,这才多大功夫。”阿南漫不经心地答,躺在树荫下从竹签上咬了一颗糖渍青梅。
      “那——”我颤颤巍巍地稳住气息,“您能否……”从我的毯子上下来!
      “不能。两股端平!”
      小腿上被气劲打了一下,酸麻疼痛让我再次扎稳马步,同时心里咬牙切齿——
      等我哪一天能打过阿南了,我定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让她也体会体会这种痛苦!
      力气顿时涌了上来,一个时辰眨眼间就过完了。阿南摆摆手示意时间到时,疲惫才姗姗来迟,让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出息。”她用脚尖踢了踢我,“一刻钟后站起来,与我比剑。”
      且不提这种折磨人的训练方式,阿南师父的剑招当真是实打实的厉害。她手持那根糖渍青梅的竹签,身形微偏躲开迎面而来的劈砍,又顺势抬脚踩下我的剑,一根竹签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指向我的眉心——
      “你死了,再来。”
      诸如此类两三招之内就结束的比剑持续到日落,我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汗流如注。
      “哈……好累……不行了……”
      “我也累。”阿南蹲在一边,语气十分幽怨,“恕我直言,丹小渥,你真是弱的让我惊奇。”
      我不服气地反驳:“我之前可是随山中隐士丹尘子师父练过的。”
      “丹、臣子?呵,怕不是丹颜——丹君止给你搭的草台班子。”
      我一下子哽住了,良久才嘟囔:“有那么差吗……”
      “你说呢?花拳绣腿都没有的小公主?”
      我绝望地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地上。
      “干嘛呢干嘛呢,脏不脏啊。”
      “我死了……”
      阿南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开了。
      “瞅你可怜兮兮的。安心吧,现在有我阿南教你,先炼体魄再炼剑招,没几天大概就能把‘气’憋出来了。”
      “诶,我还没有气劲吗?”
      “就你这小身板儿还想要气劲?你当气劲是五花肉说来就来的?”
      我又趴了回去,然后被阿南一把揪起来:“不是吧还不到一刻钟又要炼——”
      “谁说要炼?只练习不休息,再好的苗子也得废。带你吃好吃的!”
      鲁州离京都不远,吃食的种类相似,样子却多了几分实在大气,一个蒸饺足有人半个巴掌大,吃几样肚子就满满当当了。我跟着阿南师父在蒸饺摊子的旁边停下,正要了屉糯米的慢慢啃着,突然被她一胳膊拐过来。
      “唔?”
      “看着点,丹小渥。”阿南说罢,把自己的头发衣摆整理整理,挤到摊子前面对老板娇羞一笑。
      “公子……小女子今日带的钱财不够,这里可否先赊着,等下次一并还清呀?”
      我刚咽下去的糯米蒸饺有点往外反。
      蒸饺老板温和地抬手:“姑娘不必在意,蒸饺价廉,便当做赠予姑娘了也无妨。”
      “诶,谢谢老板!”
      阿南回到我旁边:“怎么样。”
      我说:“这人……有种书生气。还带着京腔。”像我的口音,也像阿南的口音。
      “所以?”
      “所以……他莫非是……”我犹豫着说出那个荒唐的猜测,“鲁州的县官?”
      “差不多吧,他是知府。”
      我瞪大了眼睛。
      堂堂知府,竟在这买蒸饺?好不容易成了人上人,这又是图什么?
      “不入乡里,又怎能真切体会百姓疾苦?前朝的所谓父母官倒是威严,最后不还是成了国之硕鼠。”
      我脑袋里一片混乱,心中却已明知阿南说的不错。
      “肚子饱了?”阿南突然出声打断我纠缠矛盾的思绪。
      “啊……嗯。”
      “饱了起来干活,把通缉榜上那货山贼抓起来。”
      “为什么抓他们?江湖人不可参与朝廷事!”
      “空有一把力气满身武艺,不去为百姓国家做事反而跟我扯什么江湖规矩?哼。什么不可参与,就是那些人心里有鬼!”
      我第一次在阿南师父的声音里听出这样嘲讽的意味。
      “丹小渥,你记着。侠之小者,锄强扶弱;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身为江湖人,应承江湖义。鱼肉百姓还满口胡话的人,就是伪君子之流!”
      “——是!弟子明白!”
      阿南这才露出笑来:“不错。况且这些天你的武功也有小成,总和我比剑也过于单调。不想拿别人试试手吗?”
      我立刻有了动力。
      于是白天卖了一天蒸饺的鲁州知府深更半夜被人叫醒,匆匆披衣起身看到的就是在自家大门口那群无恶不作连官兵都搞不定的山贼们,正鼻青脸肿地抱着一个丫鬟的脚大哭“女侠饶命”。
      知府处理好了这荒诞的场景,伫立片刻,笑着向某一方向拱了拱手。
      而随着这桩其实一起出现的,则是我突然增倍的训练任务。
      “不在一个月内练出气劲来别说是我教的你!”
      我想起阿南师父足尖点过细枝只有木叶轻摇的潇洒身姿,又想起我一脚踹断山贼寨子房梁的“壮举”,沉默地扎稳了马步。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过去,我的五花肉……我的气劲也逐渐增长,和阿南师父比剑时竟也能坚持下百十招来。而从我们一路从鲁州游过中原再南下行侠仗义的旅程中,我也看见了很多很多像鲁州知府那样的清廉爱民,广博实学的好官,和百姓脸上真正幸福的笑容。我不懂政经,但我知道这是好的转变——且确实是兄长在位是前所未有的景象。
      我去问阿南:“如果一个人做了件错事,但这件错事能惠及天下百姓,该做何解?”
      她笑我傻:“你错啦,丹小渥,能惠及天下百姓,又怎会是错事呢?”
      我说:“哪怕他背信弃义?”
      “唔……这说明那个人是个败类,但不能因此决定他所作所为的对错。”
      阿南师父又说:“丹渥,我没有立场反对你复仇,但你应当有为之付出代价的觉悟,而不是一时脑热就冲动决定。”
      “一定要记得,不要让将来的自己后悔啊。”

      终南三

      三

      徽州深山中的一处小村庄里,被阿南师父指使去借宿的我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门开的瞬间,我如遭雷击。
      门内的青年同样睁大了桃花眼,不可置信:“小渥?”
      “……兄长?”
      “你怎么才来……宫里怎么都没消息的!”兄长握住我的手,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喜,“累不累?瞧你脏的——将玉!”
      将玉?
      在我震惊的视线中,本应坐在金殿高堂上受群臣跪拜的纪将玉,穿着粗布衣服,手上脸上还沾着黑灰地从灶房挤了出来。而且看到我还明显地瑟缩一下,把自己九尺的身躯往兄长身后藏了藏。
      我感觉自己看到阿南师父摘下面具后脸上还有一个面具的疑惑也就不过如此了。
      “没出息!”丹颜对纪堂这不争气的样子也颇为无奈,抬脚把他踹到一边,弯下腰亲自给我拍拍衣袖上的浮土,“小渥可用饭了?听过片儿川没有,兄长给你做!”
      “诶等等,我师父还……”
      “丹小渥——”阿南师父的呼唤压着我的话音响起,“好好团聚吧!师父我另寻去处是也——”
      阿南师父您故意的吧???
      “这是谁?小渥的友人?”
      “是我的师、父。”我咬牙切齿。
      兄长一愣:“小渥不是拜了丹尘子为师……啊。”
      我想起丹尘子对年少无知的我说的什么“已隐居不出三十余载”、“世间无人知晓老夫名号”:“……”
      还真是草台班子啊。
      我无奈地笑了笑:“阿南也是了不起的师父。我们游历很久,都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啦,兄长要不要听?”
      “不过在那之前——纪堂,兄长,能否先把这一切的原委讲给我听呢?”
      我们的视线相交。
      我发现自己很冷静,头脑清醒,呼吸平缓,早就想不起当时自己是怎样几乎走火入魔的愤懑。
      “君止很累,也不适合那里,我想帮他。我们事先也计划好了,趁我起兵清扫朝中势力,再让丹锦……你的大表哥继位。丹锦性刚直,不好财色,能当大任,我与君止都放心,便将皇位交付于他,同来徽州隐居。”
      丹锦……我想起那个整日捧着书卷,板起脸来活像个怒目金刚的表哥,心里不住点头。不过:“为何无人知会我一声?”
      兄长回答:“我们曾传信于丹尘子,可他收到时你早已赶回京都。所以我们又传信到皇宫,约莫是仲冬下旬才到的……可看上去是又错过了。”
      嚯,好家伙,仲冬下旬我正和阿南师父在鲁州吃蒸饺呢。
      好神奇啊,阿南师父。
      “小渥,”纪堂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你……怪我么,我做了错事。”
      我见他一副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大狗似的模样,心境竟莫名平静下来,恍惚间与阿南师父产生了某种共鸣。
      “你错啦,纪将玉。”于是我发自内心又理所当然地如此说,“你做了能惠及天下百姓的决定,又怎会是错事呢?”
      他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良久,兄长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的小渥,也长成大姑娘了。”
      “我早就是大姑娘了。”我争辩道。
      兄长摇头。
      “我想要这样避世安宁的生活,将玉多年前便发誓与我一同。唯有你,小渥,你早就过了寻常人家女子嫁人的年纪,可还是像一个小女孩似的飘忽不定。”
      “想要前进的话,必须要有固定的目标。被沿途景色迷惑,目标愈多愈杂,最终只能绕回原地。”
      “从前我们在深宫中,神识被奢华钝化,视野被宫墙局限,思想被浮华纷扰,不由得心中迷茫,虚度光阴。而如今海晏河清,我们也越过了这层屏障,血脉的束缚也终于斩断。所以小渥。”
      兄长和纪堂笑着注视我。
      “抛开顾忌,变成你所憧憬的样子吧。”
      我所……憧憬的样子……
      夜晚,在亮的让人睡不着的月光里,我的窗棂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我打开窗户,果然看见了那半张花里胡哨的面具。
      “与家人团聚的感觉如何啊?”阿南师父笑嘻嘻地问道。
      “还不错。阿南师父怎么来了?”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观吾徒辗转反侧难以入寐,为师特来‘聊以解闷’。”
      阿南师父确实是很了不起的师父。
      她一身绝世武功深不可测,世间怕是少有人能与她一战,不论是刀光剑影里来去自如还是危楼上对月饮酒的身姿都好看地紧。她性格潇洒豁达,但在这份潇洒中又有着细腻无声的温柔体贴,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接愈久,芬芳愈醇。
      “阿南,”我看着她开口,“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阿南师父似乎完全不为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揉乱了我的头发。
      “你会比我更有出息的!”终南这样说。
      翌日清晨,我从榻上起身,枕头旁一个颜色格外鲜艳的齐天大圣面具映入眼帘。
      “……阿南师父?”
      “那是谁?”兄长疑惑地问。
      “是我的师父啊!昨天叫我‘丹小渥’的,和我一起从京都游历到这里的……”
      兄长和纪堂对视一眼。
      “小渥,从京都游历到这里的——”
      “不是只有你一人吗?”

      终南四

      四

      阿南师父消失了。
      把整个山村都细细问了一遍后,我得出结论。
      但我的……阿南的面具还在,而且我还清晰的记得与他相处的每个细节,所以这一定不是一场梦,阿南师父一定是存在过的。
      既然这样的话——
      “这就走了吗?不多留几天?”
      “没问题的,兄长。我已经是大姑娘了。”我笑着安抚满脸担忧的两人。“不是兄长让我抛开顾忌的吗?现在,我已经有了确定的目标了。”
      纪堂听到这句话,替我拉开了兄长。
      “要回来吃饭。”他有点生硬地哄道,“我会做片儿串的。”
      刚开始带上面具还总是不习惯,视野变得狭窄了一些,后脑系着的绳子也很硌。但我从未把它拿下来过,兴许是这样会觉得阿南师父仍在我身边,心中的迷惘和不安便少了许多。
      我开始学着变成阿南师父的样子。
      我回忆着她曾教我的剑法,劈、砍、挑、刺,不断温习,在每次太阳升起前挥汗如雨。我用双足踏过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与无数人交谈对视。我也和老伙计——这把自幼就陪伴我的长剑试探无数人的内心,也使无数人败在我们之下。
      比阿南差远了。我常常这样想,然后饮一口酒。
      我曾到达过陆地的边际,微涩的长风跨越无垠之海拂过我的鬓边;我曾行舟于苍茫江上,于船头舀出一捧新月;我曾执伞在烟雨中赏满池亭亭玉荷;我曾北上大漠,在八月的满树梨花中见旌旗漫卷如烈火纷燃。
      我曾在小巷里陋摊前品一碗云吞;我曾在山壁偶见某人赠予的诗篇;我曾学稚童扑捉轻盈的飞絮;也曾在茶楼端着清茶听一篇自己斩妖除魔的故事。
      我学会了提起而行,身姿如片羽轻盈飘逸,足尖点过细枝只有木叶轻摇;我学会了笑看红尘,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自如面不改色;我学会了在危楼饮酒,对影成三人。
      我逐渐变成了阿南师父的样子。
      但这还远远不够。
      因为我还记得阿南,她一定是存在过的,一定在这世上留下过痕迹。
      所以如果我和阿南变得更加相似,那么世上还记得她的人看到我的话,就会说……
      “哎呀哎呀,好久不见啊,小姑娘。”
      从未见过的头发银白的婆婆笑出了满脸皱纹,衣履的颜色和脚下的青石浑然一体。
      “怎么样,山洞那边有什么啊?”
      不知名的山谷里,幽杳的洞口仅够一人通过,进入的瞬间便被全然的黑暗包裹,只有正前方有一豆光亮。
      我向前走去。
      我的身旁堆满了亮的晃眼的金子,一会儿又化成了衣香鬓影。血腥味飘来,兄长满身尘土地倒在刑台前,纪堂的铠甲上伤痕累累,我躺在宫墙前,后背刺满了弓箭。
      我依旧向前走着。
      风雪呼啸,万里冰封;刀山火海,荆棘遍地。
      我的脚渗出鲜血。
      然后,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我的意识中只剩下那个晃来晃去的光豆时,我看见了阿南。
      她向来空空如也的手中拿着一把断剑,将断口处朝着我。
      终南说:“来,与我比剑。”
      阿南师父不愧是阿南师父,但我也不愧是她的徒弟。我们都无比熟悉对方的剑法,并且我们也都全力以赴。
      最后一击,我们擦身而过。她手中的断剑化成碎片,而我手中的剑断成两截。我们同时倒在了地上。
      “是我赢了。”我耍赖道,“你真没出息,阿南。”
      阿南师父畅快地大笑:“是啊,徒弟成了了不起的徒弟,师父变成没出息的师父啦!”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瞧你,掉什么眼泪啊?”她坐到我身边。
      “我没有。”
      “好了,你该继续往前走了。”阿南师父拿起我的断剑,“这个——就当你欠我的拜师礼,归我好了。”
      我说:“你居然抢徒弟的东西,老不修。你不还给我,我就不走了。”
      她哼笑一声,微凉的指尖抚过我的额发。
      “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呢?羞不羞。”
      我抹了抹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看,就算没有我,自己不也能做的很好嘛。”
      终南的声音温柔,一圈一圈地在山洞里回响。
      “向前走罢,莫回头啊。”
      出了山洞时,天已经擦黑了。城里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家家户户都是红彤彤一片,热闹得很。
      这景象有点莫名眼熟。我一边想着,选了一个方向打算找个客栈住一宿。谁知刚走两步,就“咣”地撞上了一个走火入魔还好像要硬闯皇宫去的小姑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无奈地想着,顺手救她一命再提点了几句。正想摆出隐世高人的样子甩袖离开,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几乎凄切的“师父”。
      我们才遇见不到一个时辰——这姑娘别是被我装傻了?
      但回头又看见了她像走到绝境的小兽一般强装凶狠又掩盖不住期盼的眼神,我恍然间想或许当年的我也是这副狼狈的样子,又不免开始心软。
      算了……温故而知新。
      我答应了收她为徒。
      她看上去很高兴,又好像很怕我,局促不安地来问我的名字。
      “忘了。”我随口敷衍,“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道。
      “你名……终南。可好?”
      一刹那,回忆汹涌而至。
      “好。”
      我大概笑了。
      “那我从此以后,名为终南。”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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