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延安

6、断肠

　　杨玉环开始做一个新的梦。
　　梦里有寿王府，却不再有李瑁。
　　梦中，她不断逃跑，从华阴的家宅跑到长安的渭水河畔，再到骊山的烽火台边……可无论跑到哪里，她总能感到追踪者随后而至，怎么甩也甩不开！再后来，她除却跑又开始躲，躲在父亲写文章的案几下，躲在三伯父最喜欢的屏风床后，躲在寿王寝殿的三彩柜子里……然而就算她躲得再巧妙，总有人能很快发现！而在被抓到的那一瞬，她又总会从梦里惊醒，怎么也看不到那追她、逼迫她的人是谁……
　　虽然看不到梦里追踪的人，但梦醒后却总能看到从各地源源不断地送来的奇珍异卉，鲜果灵兽。杨玉环虽有心推拒，却抵不过姊妹的劝说。最后那些各式各样的珍玩要么堆在墙角，要么被杨家姊妹们瓜分。所有的物事中，杨玉环只中意一件——一只能模仿人语的白鹦鹉。白鹦鹉非常漂亮也非常聪明，杨玉环闲时便教它诗篇。诗篇无论长短，只要教这长喙的灵禽两三遍，白鹦鹉就能吟颂出来，非常逗人喜爱。杨玉环给它取名字叫“雪花女”，挂在窗口羞花草的上面。
　　“雪花女”不但能模仿人言，也对喂食的主人非常忠心。每当杨玉环和人对弈时，情势一旦不利，只要一招手，“雪花女”就会飞来。它一来便落在棋盘上，张翼拍翅，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搅乱，使得棋局不能继续。即使皇上也不能例外。
　　皇上经常莅临是从八月中秋突然来玉真观赏月之后开始的。开始时，杨太真对那人多有避忌。但却耐不过姊妹们的劝解，才偶尔出来相见。然而，皇上善骑射，通音律、知晓历象之学，多才多艺，对于同样才华横溢的杨太真是不可多的良师。他凭一首《凌波曲》，就使得杨太真又弹起了多年未在人前碰过的琵琶。况且那人此时也不再提起入宫之事。来了就和杨太真共研诗词曲赋，或是手谈一局……杨玉环虽然心有芥蒂，倒也就慢慢地默认下来。
　　天宝四年夏，六月。喧嚣一时的玉真宫突然安静下来。
　　杨玉环站在窗口，边无意识地逗引“雪花女”，边出神地听着观外的欢声笑语、丝竹唢呐之音。这声音他并不陌生。十年前，她嫁给寿王时，便置身于如此的热闹中，不过如今置身热闹之外，倒是别有一种心思……
　　“云容，云容，外面这么热闹，咱们也去处瞧瞧。”杨玉环一时兴起，起身唤着云容。自从去年千秋节，杨玉环的禁足令便废止，不过这是她第一次要主动出去。云容看她兴致高昂的模样，脸上现出一股子奇特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地开始为她梳妆打扮起来。
　　“你说这是谁家在操办喜事，弄得这么热闹？”杨玉环透过铜镜问着一丝不苟的少女。少女垂着头梳拢长发，并没有回应。杨玉环也并不在意。对于这个伺候自己五年的倔女子，她发觉有时不去强求，更容易相处。可就在她以为云容不会回答的时候，云容挽好发髻，退后一步，低声说道：“是寿王府。”
　　杨玉环身子一震，笑容僵在脸上。她从铜镜中默默看着云容，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云容戒慎地瞧着杨玉环，生怕她再生什么事端，但口中还是应道：“外面的热闹是因寿王纳妃，寿王娶得是韦昭训的女儿。”云容一口气说完，不但看着人，身体也紧绷起来。不想杨玉环却只是脸色变得苍白，人到很是镇定。
　　云容稍稍放松，见杨玉环转头朝窗外看去，不由得也跟着看了一眼，就见窗外佳木葱茏，花繁叶茂，无数层叠有致、富丽堂皇的殿宇楼台掩映其间，宛如一堆锦绣。
　　忽然，杨玉环起身，移步向外而去。
　　“娘娘？”云容一惊，连忙回神，步步紧跟，却也步步惊心。
　　杨玉环回眸微微一笑，平静地道：“不是说去看看热闹么？”
　　云容又是一怔，看杨太真已然出门，随手招呼一个侍女，吩咐她找人赶紧跟上来，这才去追杨玉环。
　　杨玉环不管云容的动作，只是径自出了玉真观，循着热闹而去。
　　天子赐婚，寿王再纳新妃，此事名动京城，自然万人空巷。
　　杨玉环顺着人群走良久，才远远地看到白马之上端坐的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新郎依旧姿容端丽，此时喜气洋洋的，更显风采。杨玉环使劲儿地向前挤着，不顾身旁人的叱喝抱怨，眼里只有那一抹红，血一样的鲜红……突然，她看到李瑁勒马停下，向这里看来。杨玉环心中一喜，目光中带出一丝希望。可寿王的视线却慢慢扫过人群，掠过杨玉环，含笑地向着后面新娘乘坐的轿子看去……
　　杨玉环诧然，似乎再也不能动。云容悄悄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杨玉环。杨玉环已支撑不住，顺势斜倚在云容身上，轻声道：“回去。”云容答应，扶着杨太真慢慢走出人群，登上马车，离去。
　　再次回到静室，杨玉环不言不语，只是痴痴地看着窗前的羞花草，脸上忽而微笑，似是深有会心，忽而凝重，似是心头恐惧，到后来竟不能自己的浑身颤抖起来。
　　云容不敢稍离半步地静静站在一旁，观察着杨玉环，心中忐忑。恰此时，门外一个侍女捧着金漆盘进来，盘里装着岭南的荔枝。云容赶紧接过来，给杨玉环呈上，借此打破沉默，道：“娘娘，这是岭南的荔枝，您尝尝。”
　　杨玉环回眸瞧了荔枝一眼，“岭南到此有千里之遥，只怕早就坏了。”
　　“听说是快马加急送来的，很是新鲜。”云容说完，剥壳剔核，奉上莹白如玉的果肉。杨玉环不接，只是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问：“快马加急？皇上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云容飞快地瞟了一眼神色平静地美人儿，迟疑片刻，还是如实说道：“这恐怕是杨娘子说的。”
　　“是么？”杨玉环沉吟片刻，斜睨着云容，问：“我姐姐他们来此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云容默认。
　　“也亏得皇上有心。”杨玉环顿时笑了起来，捻起果肉送入口中。随后，她起身走到窗前，去逗花盆上面的“雪衣女”。“雪衣女”一见杨玉环，立时叫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杨玉环立时沉下脸，一把将下面花盆里的羞花草折断，丢下吩咐：“把这些丢出去。”
　　云容遣人收拾赶紧，拿出去，自己仍然立在一旁。杨玉环看着云容，冷冷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担心，这世上既没有自挂东南枝的焦仲卿，何来举身赴清池的刘兰芝？”昔年她凭一时激愤，碰得头破血流，是多傻的事，今日见萧郎足上红线另系，才知不过一场笑话。也因此她明白了过往种种地因由。一旦明了，却只觉得彻骨寒冷，心湖一片冰霜，杨玉环心道：原来人最怕的其实不是死，而是不知道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