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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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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明和谢润臣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没算。
若不是他,谢玄明怎会在沧州隐忍六年。那该死的蛮荒僻静之所,一夜间消灭了他身上所有京都的气息。美栾、金粉、还有整整六年值得狂放轻掷的青春,全部埋没在了那里。谢润臣啊谢润臣,你能想象到边境的荒凉吗?那哀嚎一夜的狼啼,篝火暖不了的夜风,直直地侵你的背。
我又何尝得罪过你?我一直把你当作最亲的人看待。过去如此,现在,可就未必了。你是一个比我聪明的人。你比我先领略到宦场宫廷的冷酷。我早就该看穿你的。否则又怎会陷入到你为人不耻的伎俩之中。
一间幽幽的小客栈,谢玄明捏紧了手中的信。
那信上淌着一两滴泪痕,梨花斑驳。是千里之外一位母亲因担忧儿子的前程留下的。受万人敬仰、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谢玄明面前,也是一位母亲,也只是一位母亲。烛火下略显皱褶的淡黄信纸,一个小楷一个小楷都像是烙铁,烙在谢玄明的心上。
“儿啊,你知道吗?要是输给谢润臣,你能想起那个疯女人吗?她会做什么?”
“我不要你担心我。你自顾自己的前程去。心要狠一点,狠一点就能得到整个天下。”
“谢润臣此人绝非善类。你要和他交手,一定要小心。你记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当哥哥看待。”
“慎记。勿念。”
自从谢润臣那日把谢玄明撇下之后,谢玄明一直暂寓这间小客栈。很少有人知道谢玄明为何一回到京城就立马能在军中树起威信。这背后有他母后日日紧密地铺垫,和对谢润臣无声地牵制。相传当今皇后养了一只乌鸟,大如鹰,锐如隼,一生只认一主。正是眼前这只在谢玄明肩上“嘤嘤”食肉的乌鸟,能飞跃天堑,准确无误地把至关重要的信息传给谢玄明。
客栈里的小二每日都要收拾,整理房间,递茶送水。他穿着灰布,肩上挂着条毛巾,踩着伊伊作响的竹板,热殷地从每一个房间进去,出来,做好必要的服务。但是他总在一个房间前停下,然后略过。
因为这房间里的人吩咐过,无论何时,谁都不能进去。他也不例外。
但是他捱不过心中的好奇,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是碧螺色的三只劣质釉面瓷盏,还有一个微微发黄的白玉壶。他的身体贴在门上,膝盖抖着弯下,弯了约莫一寸,使得右眼眯着刚好能对住门上的窟窿。
里头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位小二在业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眉棱刀刻,鬓角墨裁,那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的面庞,被他眼里泅着的一滴水救活了,或者调和了。这是一双十分纯粹的眼睛,是那些志向还没有磨灭的少年独有的,使你相信这双眼睛能在黑夜里迸发出星光来。但又不至于太锐利,自有一份恰到好处。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呢?他为何凝着他的眉头?一想到这般风神俊逸的人也会又烦恼的时候,小二的心里好受了些,站起来,把膝盖打直,摇摆着走了。
谢玄明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烛火如豆,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储位本应该是他的,所以他是守方,谢润臣是攻方。他要守住他的位置,因此不得不时时提防谢润臣。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让他很被动。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谢润臣解决掉。但是此刻的谢玄明心还没有能狠到这个程度。
亦或是,他要主动一点。巩固自己的权势。谢玄明自以为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筹码他以占了十分之六七,现在他要夺剩下十分之二三。
谢玄明背上剑鞘,夺窗而去。一路的星光璀璨。
谢润臣身上,有他很重要的东西。
......
“喂,小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脸书生样的人?”
谢玄明早已先藏好了身上的剑。
“你给我一个馒头,或者别的吃的,我就告诉你。”
那孩子捱了好几天的饿,得了疳积,挺着像球一样的肚子,圆鼓鼓的。都说孩子的眼睛大。而此刻受尽饥饿折磨的孩子们,眼睛更大。大到令人发慌。
谢玄明递给他一个肉包子。身上揣久了,早就凉了,凉到一点香味都没有了。只剩身上淡淡的温度。那孩子却吃得津津有味。
谢玄明摸摸那孩子的头:
“好了,吃饱了,可以说了吗?”
那孩子狡黠地一眯眼,说了句“我不知道”,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谢玄明停在原地用手背撑了撑额头,思忖:
真是奇了怪了,一连在柳州城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谢润臣这厮不屑凡尘,装成布衣的样子出行应该是不可能的;何况他整日坐轿子,都怀疑连路都不会走,那么张扬,应该很容易引起注意的。
接连晴了好几天,水位慢慢退下了。谢玄明挑着地势高的地方走,路十分泥泞,他一连小心地走到柳州州牧顾连的府邸。府邸不像是经常住人的样子,门前只有一位老叟,暴背谈天。
难道,难道谢润臣根本就不在柳州城内?
不过等等。
附近为何有兵戈声和操练声?
谢玄明作战多年,戎马倥偬,对兵器的声音十分敏感。别看同是一块破铜烂铁,他硬是能听出是斧钺剑戟。这在空气中折射着的兵戈声很快引起了谢玄明的高度戒备,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
按照道理来说,一州的军队由本州的刺史掌管,为何能在州牧府邸旁听到?
难道是,私军?
谢玄明嗤然一笑:
“顾连这老狐狸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还想造反?”
一人。一剑。一骑。
顾连所在的府邸位置十分有意思,刚好是柳州的一个小角落,背后有一片浓郁的灌木林。那“呲呲”“嘶嘶”的兵戈声,击着树叶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谢玄明所骑之马一下子来了烈性,马蹄更疾,能在坚实的土面上踩出一个个凹坑。
谢玄明紧拉住辔绳,把它安抚下来,使它不要过于激动。
那林子的尽头有一块平整的土地,谢玄明隔着叶间的缝隙眯眼,刚好能看到那边忽亮忽亮的铠甲。数了下,大概只有百号人。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就屯那么点兵力,顾连想要造反,那是不太可能的。谢玄明心中顿生出怀疑,难道,他已经分拨了一些兵力,留下现在这么多守住老窝?
不过,好在,只有百号人,谢玄明还是能应付过去的。
一把七斤重的太仓古剑,在他身上动若游鱼。昔楚霸王巨鹿一战,将万楚兵吞四十万秦兵。楚霸王一人,可当千人有余。谢玄明纵剑饮血,恍惚间仿佛回到过去和强壮的蛮人对抗的日子,能从白天战到黑夜,东野战到西野。此刻,人马俱奋。
这些原本在操练的士兵,见一位少年,黑衣如魅,眼神冰寒,手握长剑,势不可挡。己方一下子被冲乱了阵型。哀嚎的士兵分散开来,滚动的尘土和猩风中,逐渐暴露出另一个身影。谢玄明勒住马,停在他面前。
一位士兵倒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抱怨:
“二话不说就开打,简直......”
谢玄明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给了他最后的了解。
“围住他!”
一声令下,剩下的士兵立马挺出一面盾牌,把谢玄明团团围住。同时盾牌之间伸出一个个沾血的矛来,每一支矛都离他有约莫一丈远。谢玄明在原地打转,警惕地盯着每一个眩目的兵锋,小心这些随时能捅穿你后背的“暗器”。
谢玄明向某一个方向跃马,那片区域的盾牌就像潮水一样退去,后面的盾牌又像潮水一样涌回来。因此,黄土之上,一个不规则的圈随时运动着,变化着。谢玄明紧紧勒住马,目光凝着方才从帐中出来的人。
他的容貌终于看得真切。十分硬朗,一身玄甲,下颌留了一小撮胡子。
“怎么会是你?”谢玄明一声惊问。
此人谢玄明当然认识。他是前朝遗老张伯松将军的儿子张义民,同样立功无数,也是一位将军,只不过不是柳州的将军。
张义民看着谢玄明,目光轻慢,道:
“大殿下你不好好在皇城待着,来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干什么?”
谢玄明一声冷笑:
“你身为梁臣,不尽忠事主,怎会和顾连老贼勾结?”
张义民似万般无奈摇摇头,捏紧了手中的长刀:
“消息那么快就走漏了么?不过无它,今日你一人,必将连人带马,葬身此处。”
空气里似绷着一根弦。
“杀!”
谢玄明毕竟没有穿着战甲,而这些士兵训练有素,况且已经经历过一波战斗,所以现在体力有些不支。汗淋漓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身上的衣服被暗枪戳成条条缕缕,旧疤重新被撕裂,里头渗出血来,沾到手上,手中的剑险些没有握稳。
一个时辰前的这片天空,曾经飞过一只乌鸟。
没有人注意过那只鸟,但从它飞翔的高度看,可以想见它羽翅的强劲。那乌鸟飞得极快,倏忽消瞬不见。
张义民看着谢玄明逐渐落势,人奄奄地,将要软瘫在马上。便一招手,命士兵散去,自己悠悠地走到谢玄明跟前,踹了马腿一脚——马哀嚎一声,迅速倒在地上,谢玄明也被摔了下去。
张义民俯视着地上因疼痛面部虬曲的谢玄明,把刀背抵在他身上,道:
“没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看你还威不威风!”
张义民踹了身前的人两脚。见他毫不动弹。带着一点诧异,又踢了几脚,还是见他无动静。不会这么快就死了吧。张义民用剑挑起他垂肩的长发,只见里面一个森然的微笑。
张义民的手臂被一只箭镞射中,疼痛地立即把刀丢下。惊讶地抬起头,见四周已经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兵,挂着“谢”字大旗,吹响了号角。为首的人走到谢玄明跟前,半跪:
“太尉,救驾来迟。”
谢玄明冷哼一声,声音极压抑:
“全部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