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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厦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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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8日,海燕在小镇南方80公里处登陆,狂风暴雨气势汹汹地仿若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地砸到玻璃窗上,流淌的雨水将整个视野模糊掉,再加上哐哐作响的风铃,餐厅与我仿佛都坠入了大海深处,正在暗流中摇摇欲坠。半夜,我被呼啸不止的海风吵醒,点亮床头的台灯,靠在墙上,面对噼里啪啦不停的大雨。夜色幽深,雨声风声吞没一切,除去我以外再无其他生息,翻开手机,消息列表也是空空如也。
我开始有点想念故乡小院里的田园狗,在这惴惴不安的夜里,哪怕是它的调皮捣蛋也弥足珍贵,但事已至此,想之念之只会徒增烦恼,于是我走下床,把整个餐厅的灯都打开,尔后点开播放器,继续下午未曾听完的曲目,缓缓流出的是吉他弹奏的《Recuerdos de la Alhambra》,我本想切歌但又犹豫不决。哪怕是照顾自己的情绪,我也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总有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争执不休,无论什么,它们总是给出截然不同的建议,让我头疼不已,畏手畏脚。此刻,不想彳亍在忧伤惆怅里是一种声音,此情此景该配此乐又是另一种声音,我仿佛系在纤绳上的铃铛被两端的力量反复拉扯,在是与不是之间徘徊不定。然而这种纠结并不会有确定的答案,长时间的拉扯使我疲惫不休,往往都会听之任之,不再搭理,只有如此我才能获得一时的平静,至于后事如何又不是我所能把握的了。
将曲目的事情置之不理,我又开始寻找可以打发时间的物件,跑到杂物间翻箱倒柜,在角落发现了已被冷落了许久的钓鱼竿,关于修建餐厅的前尘往事便就被之勾引出来。三年前的盛夏,我被生活打击的灰头土脸,一度起了轻生的念头,但想到家人的希冀,便就不了了之,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情绪,我独自一人踏上了环海旅程,从上海开始一路南下,经过湖州、杭州、宁波、台州、温州,直至行经小镇。那时已是一个月后,长时间的自驾旅行让我憔悴不已,想着是该找个地方修整一下了,碰巧到达此处的时候是日落,巨大的日轮贴在海的边际上,泛红的海面波光粼粼,晚归的渔船搅着碎浪和风而来,倚山而建的小镇涂抹上澄红色的粉黛,如此光影,真实得如同印象派的点彩一般。我慌不择路地熄火下车,架起相机,力图将这副光景留存下来,但镜头也像是在瞠目结舌,始终无法静心将这里的色彩用数字编码记录下来。一通折腾后,我偃旗息鼓,不再做多余的挣扎。站立在巨石上,久久地,久久地,感受此间风景的脉搏。流动的风,起伏的浪,都是她的气息,亲密的仿佛是阳光下的丝巾滑落在脸际。所有的焦虑烦恼都烟消云散,我打定主意,在此逗留下来。
说起在这里修建一间餐厅,便不得不提起这副鱼竿的老主人。老主人是一个身材矮小,留有短发和胡子的40多岁的大叔,大家都称呼其为老叔。停留下来的日子里,我常在海滩流荡,有时沿着贝壳的的痕迹大走特走,一连走出个几千米到碎石塘,尔后原路返回,有时从杂货店里扯出个鱼竿和小座椅,跑到灯塔下,摆出钓鱼的架势,一动不动地坐个下午,但都一无所获,反正能否钓上一条鱼对我而言无关紧要,我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老叔当时是灯塔的维护员,一周有2次的例行巡检,撞见我多次后,便对我这个呆头呆脑的钓鱼人有了好奇。一次巡检完,老叔就站到我身后,那时无聊透顶的我正昏昏欲睡,全然没有注意。
“小伙子,你这是钓鱼?”语气带着调侃。
我闻声惊醒,鱼竿脱手而出,被老叔眼急手快抓住,回首看见老叔笑眯眯看着我。我有些尴尬的接过鱼竿,解释道自己并不是要钓鱼,只不过是在寻求心灵上的平静。老叔再不再多说,只是问我是否愿意随他学习钓鱼。我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着自己不过闲人一个,学些闲人的技能也不无不可,便欣然答应。自此,每周二和周五俩人按时赴约,我只带着鱼竿和座椅,老叔却全副武装,鱼竿鱼钩遮阳伞,鱼食背包移动椅,样样不落,大有把东海的鱼钓个一干二净的气势,而我相比则是寒酸不已。我们吃过早餐就出门,直至日落时分才返回,一个月下来,以小镇为圆心方圆五公里我们都已走遍,大海,湖泊,溪流、水库凡是有鱼的地方都留下了我们探寻的足迹。
对于我而言,这一个月收获累累。我不单学会了正儿八经地钓鱼,而且打破了自己不食水产的坚持,也将自己的心绪整理的清清楚楚,而更重要的是认识了老叔这么一个妙趣横生的人物。老叔并不是本地人,老家是东北辽宁,年轻的时候来闽闯荡,认识了自己的爱人,便就在小镇开了一家修理厂,扎根了下来。闲来无事就钓钓鱼,吹吹海风,而接手灯塔的巡检也是了多看几眼大海。至于为何对我如此,一是几次见我钓鱼钓的心不在焉,白瞎了上好的鱼竿,二是看到精神萎靡不振的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意味,便试着聊聊,谁知我们俩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一发不可收拾地要好起来。
老叔这人除去修车技术一流外,对美食的鉴赏也是超乎常人。我曾随着他进出大小餐厅二十多家,品味了川湘鲁豫浙等八大菜系,每一道菜的精髓他都能细细道来,原本只是将其视为生物性进食的我,也因老叔的郑重其事而使自己庄重严肃起来,仿佛自己是在进行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然而老叔却从未去过东北菜馆,刚开始我以为是在家里吃得熟视无睹了,但去家里叨扰几次后,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一日俩人正坐在海堤上钓鱼,谈起四川菜馆的麻婆豆腐来,我便问道。
“是不喜欢吃东北菜吗?都没有见过你吃。”
原本正说得龙飞凤舞的老叔,顿时黯然,过了好久才幽幽说道。
“怕吃到家乡的味道。”
怕吃到家乡的味道,九个字像是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老叔平时性情洒脱,待人热情好客,未曾想也因家乡二字颓靡。实际上,家乡已无让老叔牵肠挂肚之人,儿时的街巷弄堂也已面目全非,即使回到故土也是一番异乡人作态,然而哪怕物是人非,日月变换,沾上故乡二字就使得历历往事有了独一无二的魅力,无论老叔如何洒脱逍遥,一旦提及便泪眼潸潸。我见气氛低沉,便提议回家喝酒,老叔欣然应允,收拾装备,打道回府。
在这次的菜肴中,老叔头天荒地做了一道东北菜。
“好吃。”我称赞着使劲点头。
“好吃你就多吃一点。”老叔说,语气活像许久未见的父母。
我大口吃下,尔后举起满满的酒与他碰杯,玻璃制造的方杯在橘黄的灯光里发出异常清脆的回音,气氛热烈的仿佛是家人团圆时的杯筹交错。
一片杯盘狼藉而后,老叔突然问我,“你到这里也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点了点头,不太明白老叔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是想一直留在这里?”
“什么?”
“虽然能在这里遇见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小兄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希望你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些日子。但是,我也更希望你能去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老叔站起身开始收拾起餐桌,他动作娴熟,将食物残渣倾倒进早已准备好的垃圾袋里,又将一旁的果皮通通装进去,而后抓紧袋头,单手系成一个活结,速度快得是在参加一个比赛,只有最快的人才能将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扫而光。
“老叔,”我想要解释一下,但话到嘴边才发现无从讲起,我的往事称不上纷繁复杂,或许一两句话就能大而概之,却因为起伏不定的情绪而无法将其诉诸于条理清楚的言语。
“人能做一时的逃兵,却没办法做一世的逃兵。有些事情总得去做。”老叔将垃圾袋提到门口,从储物间拿出一套崭新的渔具放到我的面前,“这个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也能多多钓鱼。虽然不清楚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总感觉那是一件对你而言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这次你也别怪老叔直言直语,这一个多月你虽然一直在学习钓鱼,但是情绪一直都不怎么好,老叔多长你几岁,也就大概能察觉到你的想法,咱大男子汉没啥过不去的坎,该去面对的就去面对,你说是吧。”
我默然不语,我从未向老叔讲述过我过往的只言片语,与其说是无言说出口,更多的是不想面对的逃避,这段时间以来,我常常在想我这样一走了之,对所有人都不管不顾,不透露一点点自己的信息,是否正确,我是不是该到了勇敢回去面对的时候了。但我过于眷念着小镇的无忧无虑,波浪滚滚的大海,飘忽不定的鸟群,日落而归的渔船,都向我摇着手,说着不被打扰的恬静。然而老叔的话像一记响亮的巴掌抽醒了我,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现在不过是跌了点跟头,吃了一些苦,说就此放弃的话为时尚早。
“我明白了,”我深深地吐了口气,“老叔,谢谢你了。”
说罢,我接过渔具。
“好样的。不过这样走会不会过于干脆了点,不在这里留下一些什么?”
我正有此意,但无从着手。于是老叔提议,我们俩合个伙在海边开个餐厅,菜单就以东北菜还有我们俩的创意为主。至于日常打理,我不在的时候就由老叔负责。我自无不可,建了餐厅,我便可时常找个借口出门看海了。说干就干,我们俩寻了餐厅的位置,放在海湾里的巨大礁岩上,坐北朝南,无论太阳从东还是西升起都能一览无余,沿着堤坝往下走还有一大片柔软的沙地,海风,海鸟,海浪,一样不落。两个月后,大功告成,老叔特意拍了一段长达二十分钟的视频发给我留作纪念,让早已回到南京的我大呼可惜。后来,我便与朋友决意在自己喜爱的地方都以一家餐厅的形式留下自己的印迹,至于名字都与小镇保持一致,取自我到达小镇的农历日子,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