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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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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意斋里太太一边用着饭一边听着学堂那的大丫头报告上午的事情。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鸽子汤,慢慢搅着:“今儿倒是稀奇,这几个没闹起来。唔,这汤不错。”她喝了一勺鸽子汤,继续慢条斯理地搅着剩下的,“咱们家这学堂啊,不分哥儿姐儿的,每天都跟戏班子唱大戏似的。小九今天过去上课,琰姐儿估计是看她的份上没瞎闹腾,这回倒连哥儿那边也不闹了,稀奇。”
大丫头念桐也附和道:“是呢,大爷二爷刚考了举人功名,明年一开春就要参加春闱,已经不去学堂了。枫哥儿在咱们张家的书院里念书,一旬才回一趟家。谁承想就三爷跟槿哥儿也能闹起来呢?”
太太摆了摆手让她停下,搁下筷子擦了擦嘴道:“咱们家这槿四爷,那可真是无理也能搅三分,冲他那样子,合该托生成个姑娘才是。”她拿起手边的茶漱了漱口,又示意让把席面撤下,“棹哥儿也是不容易,他本来就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碰上槿哥儿这泼皮无赖一般的人,能忍到今天才发作已经是好涵养了。”
她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拨弄着盖碗:“其实那天小九问我,你还生气。有什么气可生的呢,她问的不对吗?”她抬眉瞅了一眼刚把其他人都赶下去的奶妈妈,“老实讲,我就是个和这个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外人。”
“我对这些哥儿姐儿的,又能有几分真心呢?就连大哥儿他们兄弟两个,要不是阿玉争不过命,我也不会多问他们两个一句的。”太太伸着手让王妈妈给她脱外衣,“都说我仁慈,可我也只是做了我这个位置该做的事情而已。不然为什么小九这么大了还不曾见过她的兄姐,她又怎么会掉进池子里去。”
王妈妈被太太堵得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才道:“太太,这都是小事。您大可以不给家里姐儿们请夫子念书,也可以不去求家里让枫哥儿去念书,前头几个姐儿的夫家更是不用那么用心寻摸。可您做了,这就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了,满京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太太像您这样。”
太太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是真打心里想给所有哥儿姐儿一个好去处吗,张家从小这样教我,规矩礼仪已经成了习惯了。”她又扭头看着王妈妈,“等我起来记得提醒我再看看那几个姑娘,老大老二明年春闱不管怎样都该相看起来,又是一堆麻烦事。”
王妈妈连连应是,又替太太掖好被子,复坐下替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轻轻打着扇。
冯衡一觉睡得香甜,直到春桃轻轻叫她才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爬起来,伸着手让白桃给她换好衣服,带着小梅出门去了。
下午上课的地方在学堂后面的小楼里,一层四面只围了纱幔,平日里几乎不用这里。冯衡沿着旁边的回廊绕上后方的楼梯爬上二楼,老师跟除五娘之外的几个姐姐已经是在了。冯衡记得她听春桃说过一次,因为老师这每日教的都不同,每个姐姐擅长的也都不同,故而并不是像学堂那样大家都在。老师对大家只教授一些基本技巧同鉴赏方面的学问,然后便是单独对每个姐姐进行指导。这样一来,若是今天教授的是自己擅长的,姑娘们便被允许只参与后面的单独授课。
她有点不好意思,一路小跑到留给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偷偷打量这位老师,其实她上辈子就听过这位何娘子的故事。何娘子并不姓何,何是她夫家的姓,她原姓马,是平宁坊马家的大姑娘。何娘子生母早死,父亲续娶的新妇看她百般不顺眼,幸而母亲还在时替她定下了一户良善人家的亲事,日子倒还有些指望。没成想何家大郎外出赶考得了风寒,人竟没了。何娘子的继母一看,马上就要将何娘子说给员外郎家做妾。何娘子趁着看守自己的人换班,偷偷跑出府,一路直奔到何家大门外就长跪不起。这样一闹,左邻右舍都知道何娘子痴心,愿替未成亲的夫君守节,马家太太老爷也只得收起以前的念头,草草收拾了嫁妆把何娘子送出门去,从此两边再没什么来往。何娘子经此一遭后名声极好,索性干起教导闺阁女儿这样的活,她也曾学过这些,指导小辈们不过是信手拈来。高门太太也冲着她的好名声,乐意请她来教自家孩子,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何娘子等冯衡落座后才曼声道:“今儿个我们来评筝,待会我会奏一首曲子三遍,姑娘们对着曲谱仔细听,三遍之后我需要你们直接奏给大家听,一同来点评。”她复侧头对冯衡道,“九姑娘先不必想旁的,只听就好了。”
几个姑娘纷纷点头应是。何娘子这才重新净了手,又让人把筝请上来。她弹的曲子冯衡觉得耳熟,想来应该是名曲,上辈子也常听人弹奏过,只是她不知道名字,只好坐在那捧着脸听。
三遍终了,何娘子停下拨弦的手,示意琰姐儿来奏。白洛琰直起身子,摆好架势奏了起来。流畅倒是挺流畅的,就是冯衡怎么听怎么觉着奇怪。何娘子奏的曲子听起来像是一名女子在低声倾诉,而白五娘的曲子听起来有一股杀伐之气,就好像下一瞬这位女子就要提枪上战场一样。至于八娘子的,那就更加奇怪了,反正冯衡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何娘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转而示意七姑娘来。平心而论,初姐儿是这三个人里弹得最好的,就算冯衡对乐理一窍不通,也能听出来自己七姐姐已经有了几分何娘子曲中的意境了。
“小九,待会你听听五娘的,初娘可远不如她。”六娘子戳了戳冯衡的后背,轻声道,“虽然她这人我着实看不上,但她的筝是真的好。”她还想再说几句批评五娘的话,可顶着上头何娘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六娘子只得偃旗息鼓。
“其实我跟小八都是来凑数的,我们两个都对筝不大感兴趣,今天来主要是想着你第一回上课,怕你跟她们处不来。”安静了没一会,六娘又拽着冯衡的袖子小声道,“之后你一个人来能行吗?你要是觉得害怕,我跟小八之后还来陪你。”
冯衡突然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姐姐,她好像也曾这样拉着自己的手说过类似于“阿衡,我陪你”这样的话。她于是侧过身来,非常认真地小声说:“谢谢姐姐,我一个人可以的。”
白洛琰似乎是头一回被自己的妹妹这样认真谢过,愣了一下,“我是姐姐嘛,小九你……你不用这么客气的。”她越说脸越红,干脆把身子扭回去不理冯衡了。
冯衡突然觉着自己的六姐姐有点可爱,想了想自己两世为人,算起来自己是她的姐姐才对,但一直以来这位六姑娘都妥帖周到的很,也就这下才透点小孩子的样子来。
上方的何娘子表情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她皱着眉听完了初娘的演奏,抿唇道:“七姑娘,我之前说过的,不必强求自己。你于筝这一道并无天赋,不如把精力放在画上,须知人活在这世上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能把这些都学精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白洛初似乎觉得有些难堪,她抬起头望着何娘子,眼中蓄满了泪水:“您作为先生,就可以这样随便践踏学生的尊严吗?学生学筝自然是因为喜欢,至于学其他的也都是因为学生喜欢。”
何娘子铁石心肠,不动如山:“至少我没从你的筝音中体会到你的喜欢,许是我年纪大了,听不准这些,你可以不必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她虚扶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六姑娘跟八姑娘以后学筝也不用来了,九姑娘一个人很好。”
说完这些,何娘子转过身推门出去了。冯衡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且不说她一点也没听出初娘到底适不适合学筝,也不论初娘这个年纪有这种做派让她暗忖高门人家都有百般心肠,何娘子这样劈头盖脸训了主家姑娘一顿后转身就走,真不愧是当年敢逃出家门跪在夫家门口的奇女子。
白洛初坐在一旁,眼泪还挂在眼眶边没落下来,要演戏的对象已经走的影儿都没了。她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生气,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手握成拳又松开。她的丫头看她这个样子,大气不敢出一下,只低头替她收着东西。这下白洛初才回过神来,她用力打了一下想收筝的丫头的手,又瞪了她一眼:“收什么收,用不着了,回屋!”也没理冯衡她们三个人,提起裙摆就跑了。
“走吗?”坐在旁边当个活体塑像的八姑娘开口了,冯衡这才发现这位人才桌上收拾的干干净净,已经站起来快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问她们两个一嘴。六姑娘慌忙催着丫头替自己收筝,又拉着没东西可收的冯衡一起也溜了。
冯衡在路上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上午的课业要求那样多,下午这些女子必须要学会的东西竟这般随意?拉着她走的琰姐儿碰巧给她解了这个惑——“说到底咱们也不是靠这个吃饭的,没什么必要学的样样出色,除了一个稍擅长的,其他的能做个点评,知道是什么曲子,讲的是什么就够了。”
冯衡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下,还记得上辈子她同姐姐,还有朋友们,都打心里觉得高门千金应该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因为这个,她们还攒了好久的私房钱,每个人分别买了不同的曲谱册子一起研读了好久。
谁承想真正的高门望族根本就不是她们想的那样,有点那种揣测“东宫娘娘烙大饼”的意思,冯衡这会心情还挺复杂的。
白洛琰拉住冯衡:“既然今天下学早,你去我那玩。正好我院里阿若姐姐的兄弟从外面给带了好些橘子,味道还过得去,若你喜欢吃,就让他们给你抬两筐过去。”说完也没等冯衡回话,拉着她就朝属于自己的院子跑。
冯衡被六姐姐拉了一个踉跄,急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提起自己的裙子,小跑着跟上自家六姐的步伐。其实说是属于六姐姐的院子,也不过就是冯衡自己的屋子后面紧挨着的那几间房。白家九个姑娘,都是住在主母的正院旁围着修的几个影壁隔开的小院里,也就是理国公府豪富,还能在空置了出嫁的姑奶奶的院子后给后面的几个妹妹收拾出住的地方来。
其实叫冯衡来看,这样挨着住倒也挺好的,她院里那颗银杏树就有小半边伸到了五姑娘的院里,前阵还听到两个院的小丫头在商量合伙打了银杏果平分来用,倒是显得姊妹间关系好了几分。
白洛琰拉着冯衡一路走进自己平时起居的那间屋里,又拉着她上了榻,鞋也没换就用脚一蹬歪在榻里,悠悠长叹了口气:“可算是能松快一下了。”她的大丫头绿柳凑上来,替白洛琰换下室外的鞋,又转头对冯衡福了福身,道:“让九姑娘见笑了,我家姑娘在院里有点不讲究,九姑娘别见怪。”
白洛琰这会正伸手去矮几上扒拉橘子,听到绿柳这话嗔道:“就你话多,还不许我在自己屋里松快一会?你见你姑娘几时在外面这样了?”她剥好橘子递给冯衡,“九妹妹快尝尝,可喜欢?”
冯衡接过橘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笑了:“甜的,喜欢呢,谢谢六姐姐。”她看着对面姿态全无躺着的少女因为自己这番话笑得眉眼弯弯,从榻上蹭起来张罗着给她抬橘子,突然笑了出声。
白洛琰张罗完又缩回榻上,听到自己九妹妹的笑声,略带诧异地歪头看了一眼:“你笑什么呢?”冯衡也歪在榻上,歪着头回道:“看六姐姐可爱,才笑的。”白洛琰无语,伸出手轻轻敲了冯衡的头顶:“小傻子。”
她们院子离得挺近,冯衡跟六姑娘凑在一起谈笑的声音透过墙飘到旁边初娘的院里,把本来就一肚子气的人气得更狠了。她倚着桌子,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桌上的棋子:“去看看五姐姐回来了没,要是回来了,让人跟她说说今儿发生的事。”
丫头应了声是下去了,屋里就留下白洛初一个人。她一个人坐在安静的屋里,耳边听着隔壁两个人的笑声,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极了。她气恼地把手里的棋子丢到地板上,又在听到落地声响的那瞬回过神来,蹲下身捡起棋子小心擦拭。
其实她搞不懂姨娘是怎么想的,还记得自己上学的第一天起,姨娘就在一直嘱咐她要学好每一项,以后都是有大用处的。学到现在连自己都不太分得清到底自己最喜欢的是什么了,只记得每次出门应酬时都会被夸赞是难得一见的才女。直到刚刚丢出去那枚棋子的时候,白洛初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在一开始最喜欢的明明就只有棋而已。
青檀推开门,身后跟着的是才刚从何娘子那回来的五姑娘璇姐儿。白洛璇脸色不太好,但在看到自己七妹妹的时候还是带上了惯有的笑容:“初娘这是怎么了?又有哪段弹不顺吗?姐姐教你。”
白洛初抬眸看了一眼青檀,后者对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大概是没来得及告诉五姐?她又把目光投向表情还带着点试探的五姐姐,心情一下子更糟了。
“何娘子好讨厌,又凶我,我不要学筝了,五姐姐陪我去学画好不好?或者,或者我们学琵琶也行!”她一头扎进自己五姐的怀里,抱着她用撒娇的口气不停说着,无视了五姐姐听到这话时突然僵硬的身体,“五姐姐,最好了,陪着初娘嘛。”
白洛璇沉默了一下,又马上用了比起往日还要轻快几分的语气道:“好好好,都听我们初娘的,初娘不喜欢何娘子,那姐姐也不去了,我们两个去学别的,五姐姐都陪着你。”
白洛初突然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好,五姐姐为了自己选择放下了自己喜欢且擅长的筝,心情一定很差吧?她更大力地抱紧了自己的五姐姐:“五姐真好!我最喜欢五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