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上下四方

7、7

　　我初中成绩很好，因为觉得数学物理生物这些东西比小学的课新鲜，没多久开始腻烦，开始逃课，偷钱，买手机，活在生活即将要被毁掉的恐惧和还没毁灭的侥幸里，我开始觉得人也就是这样，安稳就没意思，心到处飞就迟早要吃苦头，参加工作也是，运气比较好，头一次竞争淘汰了一个，第二次竞争淘汰了十二个，最后淘汰的一个老员工很恨我，从她的恨里，我也开始觉得无聊，所以哪怕都觉得我现在离职很傻，哪怕这个工作很稳定事情少赚得多剩下的人也好玩，我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我身上有好多地方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也保留好多小时候的习惯，我是不能靠近安稳靠近幸福的，一旦靠近了，就觉得虚假，不开心，然后一直生病，我没办法劝服我自己，小时候我妈说所有人都是这样活的，都要工作结婚生孩子，我和她大哭一场，我说我不要，冬天的时候身体太差了腹痛到几乎咽不下任何东西，去医院之前做了个梦，梦里面说我得癌了，我小时候很想学音乐，但是没钱学，梦里马上要死掉了，我妈为了安慰我，给我买了个贝斯，我拿着贝斯知道自己生病了，心里很难过同时竟然松了口气，终于要把厌烦和求而不得彼此拉扯的痛苦终结，我说，人命里没有的东西是不能强求的，强求就要没命了，这是我小时候有个朋友姥爷去世时钻进我脑子里的一句话，她父母离婚，和老人住，姥爷在工地打工，想住新房子，老房子太破了，每年雨季水淹一半，那时候她会去我家，我家其实也不怎么样，后来有回暴雨大风房盖都飞了，孩子大人看着飞走的房盖乱成一锅了，那年她去我家住，我俩躲在被子里玩，到了半夜听外面有人踹门的声音，不敢吱声，在小时候那些小孩里，我俩是最大的，也最有主意，商量着等那人把门踹开，咱俩一个在屋里跑大哭大叫，另一个趁机跑出去，去把隔壁纹身的我二大爷叫来帮忙，商量了半天，我妈推门进来了，吓得我俩一声尖叫，发现是鞭炮声，但那鞭炮可能太瘪了，她姥爷终于把钱攒够了，把盖房子的材料都买了，等开春就开工，人忽然生了场大病，就去世了，那些材料堆在她家后院，从一摞一摞变成一坨一坨，慢慢长草了，因为她家地势低，原先她家后院有个水沟，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冬天在那边滑冰，其他小孩是坐着滑下去的，我想试试别的，我是趴着滑下去的，结果坡太陡了收不住下巴戳冰上，滑到底一抬头，全是血，我奶本来带我去打麻将的，一见这个人都吓傻了，后来砖就堆在那附近，我初中以为最坏的情况，人是对追求的东西不断腻烦的循环，后来才知道更糟一点，也许人是等待一栋房子，也就是听到她家消息那时候吧，我心里忽然有这个想法，命里没有，是不能强求的，但我没敢说，因为说出来太难听也太无情了，我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小时候我也不懂什么农村人没有医疗保险没有养老金的，我另一个朋友的爸爸在我小学就已经是个干巴小老头，被拖拉机的什么把手打断了一根肋骨，一直不肯去医院，他五六年级时丢掉了我朋友去和别人结婚了，我朋友冬天住在村干部的办公室里，她说她睡在桌子上，我好难过，认真考虑起我能不能靠自己把她养大，我妈说如果不是家里孩子多说想接她回来，我爸说她被抛弃也有自己的原因她太没礼貌了有一次在凌晨五点敲门叫我出去上学，把我爸吵醒了，我们小时候要等很久校车，我爸从来不管我起床的事，所以他很生气，一直到这个孩子被抛弃，他还在生气，小心眼的男的，大学有一次和城里的朋友说这个事，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不去医院，还有我们农村人从小背在身上害怕亲人生病的心理，哪怕听懂了，也没办法真的对见了太多死亡而压在身上的恐惧感同身受，小时候我对城里人太害怕了，我察觉，哦，是聊不到一起的，我在他们那里任何情绪，都是不被体谅的，都是夸张的，我开始想，这里不是我的命该来的地方，我的命和那些飞走的房盖是连在一起的，而不是聊着时髦的话题的微机教室，我从来不想要坏命，再小一点时候我什么都想要，全世界好的坏的我都想试试，我停不下来，所有的休息我都觉得无聊，所有冲向欲望的瞬间，我都觉得亢奋，我不是故意卷你们的，也不是故意想淘汰你，我想做我觉得有趣的事，这工作我一开始真觉得很有趣，人有自己的命，这想法像诅咒一样从十四五岁就扎进我心里了，我没想到会在二十几岁的梦里说出来，我一次一次让我妈记住，一定要记住，别强求，去医院检查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回家的时候好茫然，明明才离开一天，回来做什么都觉得陌生，不过我每次放假也都这样，需要用一段时间来适应从前的身份，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对同事笑，有时候站在卫生间想了半个小时，也想不起来自己下一步是要干嘛，心里一边想，我怎么又回来了，一边对所有东西觉得啥啊这是，原来我并没有脑子的，一切都是习惯，有天刚好看到推书看了素食者，女主的姐姐回来以后问，人真的不能死吗？看着看着，就开始痛哭，我也很想问呢，人真的不能死吗？也是那时候吧，我开始想到，其实我现在过得就是小时候无数次和我妈说我一定不要的生活，只是生活里的细节太生动太有趣，让我忽略了它是我排斥的东西，是和你玩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让我麻痹自己，忽略我也开始执着地等一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