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上下四方

1、谋杀

　　“我的尸体现在就泡在水里，我该怎么办？”

　　我将消息编辑过去，对面很久都没有回应，于是我只能呆坐在浴室里，移动一下都很困难，这困难并不来自于处境，没有的东西绑着我的手脚，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是我的灵魂手足无措。

　　实际上，三十分钟以前我在水缸里接满了水，将脑袋探了下去自/杀了。

　　过程中是很不好受的，水缸很深，表面有黑色的涂料，缸口粗糙，挣扎中磨得我脖子都流血了，身体整个悬空倒挂在里面，血液冲上头顶，肺部也火辣辣，那短短的几分钟里，身体的感受实在太多了，让我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描述。

　　“你的意思是你死了？”

　　是的，我死了，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在自己家的浴室里一头溺死的人，大概这世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但我也真的没想到我死后竟然还可以碰到东西，所以第一时间拿起了手机，给网友发了消息过去。

　　对面很快回复了消息:“这一点也不好笑。”

　　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逗他。我没犹豫，举起手机给他拍了一张自己的尸体，他又很久没回话，估计也吓坏了，毕竟谁都清楚我生前就没有朋友，一直独来独往的，家里人也基本没有联系了，现在尸体趴在水缸里，我竟然还能静静地看着它，给它拍照，真的成了城市怪谈。

　　我开始思考起尸体的处理问题来。

　　从我懂事开始母亲就教育我不要给别人造成麻烦，学习差她觉得我麻烦，跑出去玩受伤很麻烦，生病也麻烦，自杀更是给邻居、房主和善后的大家都造成了麻烦。

　　可我在唯一的反叛时刻也有想过，既然这么怕麻烦，干嘛还要生下我呢？《河童》的世界里在生育前，父亲会趴在母亲的阴/道口询问孩子是否愿意降生，可他们未经我允许地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还让我也继续承担起带我的孩子来的责任。

　　爸爸说是为了传宗接代，没有孩子是不完整的，可我觉得传宗接代是个冰冷的又让人莫名失落的词，原来我出生的意义只是为了这事情，这是个对诞生不包涵祝福的词语啊，它好像就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在说:“哦，你出生的意义就是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平静的活着，无意义的活着，毫无追求的活着，不要波澜，不要自我，不要自由，怎么活着都好，然后能生下孩子，让你的孩子也这样活下来，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这就是我们对于你这个尚未开始新生命全部的期待和祝愿。”

　　我想换成是谁，在事情尚未开始就被这样无聊的期许，他都是高兴不起来的。

　　一代接一代的生下去才是最麻烦的吧？

　　所以为了子孙能够轻松，为了不给子孙造成需要照顾子子孙孙的麻烦了，我决定断子绝孙。

　　事情说远了。

　　这么想着，我决定把后事处理一下，毕竟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可能来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了，人活着总要对自己负责，虽然我现在没活着，虽然我来这个世界，从出生起注定背负着自力更生的责任之前，我在母亲肚子里，还不需要对自己负责的时候，并没有人和我商量过要不要降生，要不要背负责任，这责任不由分说地徒然压到我身上，可既然生下来了我就得随遇而安，这深入骨髓的道德观念还是迫使我站起来，我查看了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不少现金和银行卡，为了不给民警造成一种打劫杀人的误会，从而把这庄简单的自杀复杂化增添麻烦，我决定先不动钱包。

　　我把我钱包里的照片拽了出来，这上头有一家人，我的父母都是老死的，在工作的忙碌中我缺乏时间，所以并不会经常想起他们，本来是想把照片都烧掉，但为了表达思念，同事还是让我把照片放进钱夹里，说这样才是个正常人会做得事情，所以我满足了他架在我身上的一种对于正常人的渴望，现在这东西没用了，因为我马上要去见他们，也没有人需要再去做这个孝道了。

　　所以我拿来火机把这照片烧掉了，父母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影像资料也用不上了，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们像是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来过现实世界一样，不会有任何人再记得有过这些人的存在，他们在世上的一生就像消失的我一样，重复着生存的本能，以及为了生存本能不得不工作社交的本能，如此循环几十年，默默地消失。

　　于是我又准备处理一下凶案现场，决定带入一下办案民/警，把家里能收拾的东西全部收拾得一干二净。

　　我到了我的书柜旁边，老板推荐给我看的成功学，他总教育我说要为人正直真诚，被洗脑的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义正言辞地指出了错误，可事后老板又骂我死脑筋，为人不能太直，那既然用不上的东西还教我干嘛？害我这么短暂的生命中浪费了不少时间去理解没用的东西，以至于到了今天还是有那么多东西想不清楚。

　　把一面墙的东西都收拾好，就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这可比搬家累太多了，我得找个机会一点一点把他们全处理了，所有东西做好垃圾分类，趁着天没亮赶紧送到楼下的垃圾桶里，等待回收，以免失踪以后浪费大家的时间在我的遗物上寻找我失踪的理由。

　　成功学的旁边，是另外一个相册，上头有个年轻的男孩，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和另外一个男生一起拍摄的照片，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曾经作为一名同性恋生活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改正过来了，是按照大家的要求，他们说这事是需要改正，虽然我不懂，但人们说的正应该就是正吧，即便后续我和大家都没有了联系，还是很感谢人言对我的纠正，大家都是为了我好。

　　他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但我还一直这样一个人活着，当然了，这并不是因为怀念他，就像他也并不会一直想到我一样，我不过是想证明，我原本有过这样一种情况，有过这么一件事情，有过这么一段感情客观存在着。

　　不过它的存在与此时此刻的我却是分离的，照片里的脸只会让我觉得陌生，并且不知为何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胸口会泛起疼痛来。

　　就像现在的我和尸体是分离开的一样，他们只是代表某个时刻某个状态，当我完全改变了，他与我已经毫无关系，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是脱离的。

　　在处理完了一些垃圾以后，我又回到自己身边。

　　冰箱里还有很多冰棒，我把他们一一拿出来，处理掉，在我和同性伴侣分手以后，很不幸的成为了一个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对此我感觉很抱歉，给公司和社会都造成了负担，在此还要再说几声对不起，吃这些凉凉的东西能够让我的头脑稍微清明片刻，但这里面也有着过量的糖份，那段时间我胖了很多，简直就是个肉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接受来自人们的冷眼，我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为了公司的形象，很快老板又把我拽出去，让我减肥，他说话很温柔，并没有直接嘲讽我的体型，而是说:“为了维护公司形象，你不能改变就会被淘汰。”

　　然后我懂了，很多时候我必须和人们相同，才能在集体的筛选中活下来，我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吃一样的午餐，维持一样的体型，讨论一样的话题，与其说是没有包容，不如说是我不能让人感觉到舒适，触及到了他们因为我的过度肥胖受到“视觉冲击”的利益，所以才会被淘汰。

　　不能包容生病了造成麻烦的人，不管是肥胖的我，还是选择死亡的人，在我上公交车的时候，会有人觉得我给他们造成了麻烦，在有些人死亡的时候，不管是死在家里，死于坠楼，都会有人觉得麻烦，因为这触及了他们的利益，我让他们原本已经足够拥挤的心脏的空间更加狭小。

　　我有时候想到我并不是作为一个鲜活的活生生的生命被人们看在眼里，而是一台巨大机器里的某粒螺丝钉，我发胖和损坏是不被允许的，是错误的，是会打扰到相关的其他人的，世界密集容不下我的一点变质。

　　用了快一晚上的时间，我从楼下拿了小推车，把家电都给了楼下收废品的大爷，用不上的就扔掉或者带到野外烧掉。

　　最后，家徒四壁，只剩下了我的一具尸体。

　　他就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光秃秃得躺在地上，嘴巴还微微张着。

　　我从楼下给网友发了短信，说自己在开玩笑，并且说了晚安，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得找个地儿把这东西给埋了，或者喂狗也行，反正不能被人看见。

　　后来我把它给拆了，就像它在母体中一点点诞生时一样，一点一点处理干净，是在一处很深的森林里，我整整背着他徒步走了两个多月，白天不敢被人看见，只有晚上我才敢出门，两个多月才终于走到了，我的尸体都臭了流水，我跑这么远把它烧掉了，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尸体，以为我是被谋杀。

　　没有人谋杀我，自/杀之所以叫自/杀，不就在于我是自愿的吗？从出生开始，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就像我妈妈说的一样。

　　在我的生活一团乱，变得异常肥胖而遭遇排挤的时候，曾经有过脆弱的时刻向她去求助，一向怕麻烦的她很耐心听完了我的话，我觉得很感激，是的，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很感激，她表达出了合适的关心，然后转折道:“可是，儿子，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学吉他半途而废，后来谈恋爱也是自己坚持不住分手了，现在工作又一样坚持不下去了，你总是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这要怎么成功呢？”

　　是啊，我的一切都是自愿的。

　　在我身为一颗受/精/ 卵的时候，我就自愿而积极选择了要出生，自愿承担起生而为人的责任，我自愿选择了我的小学，然后没有主见地和男朋友分手，又自愿在老板明明还想要任用我的时候，无缘无故辞职。

　　但也正是因为清醒地被人通知一切都是自愿，才让被死亡以后也依然显得更加没有力气。

　　我是被谋杀的。

　　莫名其妙在母亲肚子里诞生，到今天就这样在世上消失的一干二净了，从头到脚都有些没头没脑的荒唐，我不懂这感受的来源，荒唐的东西都是没有理由的，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会被痛斥，所以这像是我的秘密，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人们甚至连我的尸体都不会发现，哪怕这一段没有来源的独白，也会在日出之时，随着回音消失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