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楊依

40、惊悸

　　今夜无风，冷寂异常，闽重走到客房门前，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发觉屋内静悄悄一片，连呼吸声仿佛都已经停止，不由得心内莫名紧张，他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 ，“公子，您还醒着吗？药熬好了……”

　　“拿进来吧。”张兰山道。

　　闽重推门进去，见张兰山搬了张灯挂椅坐在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公子，”闽重将食盒在小案上放好，从上层端出一碗还微微冒着白烟的药汤来，“这碗是你的。”

　　“哦，好。”张兰山转头过来接了，几口饮尽，又将空碗递给闽重，问道：“她家如何？”

　　闽重垂眸瞧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叶青萝，摇了摇头。

　　“这几日继续打探，看看是谁下的手。”张兰山道。

　　闽重点了头将空碗接了，置于案上，又从食盒下层端出另外一碗药来，“这是苏......小姐的。”

　　张兰山将叶青萝扶起，“苏......”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叫什么才好，只得接了药，拿汤匙去喂。叶青萝昏昏沉沉根本就喝不进去，药汤顺着嘴角淌下了脖颈，将内衣打湿了一大片。张兰山着急，闽重杵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看这情况他家公子是没法处理了，“公子，我看叫几个婢女进来伺候着吧，这要换衣服什么的，也方便些。”

　　“哦……”张兰山转过头看闽重，叹气道：“如今苏明因在衢州的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她若是醒来问起，你们都先瞒着吧。”

　　“嗯……”

　　“你明日收拾收拾到淮洲将我小妹接来，她醒了，总要有个人陪着。”

　　“可是这都快过年了，带小姐出来，老爷若是问起，我该怎么答啊？”

　　张兰山深思片刻，道：“你只消说三哥想她，其他不要多讲。他们催婚催得急，我突然叫雅南来，他们只会以为好事将近，不会为难你的。”

　　闽重忽然觉得心里难受，他今天回来之后专门去问过余老这苏明因的情况，余老说她活不过今晚，可自家公子却处处都在为她后面的日子做着打算，不觉悲从中来，喉间哽咽。闽重将明清的长剑置于案旁，哑声道：“我出去叫婢女。公子，苏小姐她......唉，您保重身子。”

　　“嗯……”张兰山心里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可到底是不愿意接受。待闽重出了门后，张兰山移开灯挂椅，坐上了床头，将叶青萝抱在怀里，又端了那碗，一点一点地往她嘴里喂药，“喝一点啊，明因。”张兰山缓缓道，“马上要过年了，你好了，我带你去看花灯啊……”

　　今日余老给叶青萝施过针，此时她只觉混身疼痛，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她“明因”，她以为是明清，张口想要去问他叫她做什么，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旁那人紧接着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大清楚，倒觉口中有些苦，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张兰山搁了药碗，轻拍了几下她的背，“明因，一定要撑住了……”

　　“嗯……五哥......”叶青萝迷迷糊糊道，“我......”

　　张兰山突然听到她讲话，忙将人抱紧了问：“你怎样？”

　　“我好痛……”

　　“哪里痛？”

　　“全身......钻心一样痛....”叶青萝有气无力，眼睛也打不开，“我是不是要死了？五哥，我好怕......”

　　“不怕，喝了药就好了。”张兰山赶紧将那药一勺一勺往她嘴里灌。

　　“好苦.....”叶青萝想伸手去推。

　　张兰山将药端远，“明因乖啊……喝了药，等下给糖你吃。”

　　“嗯……”

　　今夜注定难眠，叶青萝喝过药后，两个婢女进来给她换上了干净衣服，将她那件犀甲置于床头，张兰山伸手去摸了两下，觉得这触感甚是熟悉，想起那时候在丽香院门口自己干过的事，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后半夜将至，叶青萝浑身颤抖，嘴里喊着冷，张兰山却见她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整张脸红彤彤似乎都要着火，遂伸手在她额上一探，竟是奇热无比，赶紧让人叫了余老来。余老又给她施了针，喂了几粒护住脏器的丹药，情况这才稍微有所好转。

　　张兰山白日里跟人打过一场，身上带了伤，本有些困倦，可见这情景丝毫不敢怠慢，后半夜直接坐在床头，让叶青萝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这样她稍微有点什么动静，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天快亮时，叶青萝终于沉沉睡去。她觉得自己进入另一具身体，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此刻寒风正卷着大片的雪花呼啸在耳旁，四周白茫茫一片，不见山石也没有路。她心下有些惊慌，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她听到自己轻轻抽泣，一深一浅地踩着逐渐变高的积雪缓步前行。

　　“明因，明因啊……”有人从后面追逐而来。

　　叶青萝转身去看，风雪里有个戴着硕大羊皮帽的男孩向她奔来。“五师兄。”她下意识地喊。

　　“你怎么跟着人走了？”男孩明清语带责备，“师傅不是说，让我们呆着不要乱跑吗？”

　　“可刚刚那个胖子叔叔说他认识我爹。”叶青萝泫然欲泣，“他说我爹叫他来带我回去。”

　　“那他现在人呢？”明清问。

　　“不知道，他让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可我等了好久，他却没回来。”叶青萝吸了吸鼻涕，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落下来了。

　　“你怕是遇到骗子了。”明清走过来拉了她的手道：“走吧，师兄带你回去。”

　　“嗯……”叶青萝擦干净脸，跟在明清后面，她在此地转了半天了，根本找不到方向，也不知这明清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于是好奇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回去没见着你，随着脚印走找过来的，只是到了这个地方雪太大了，你们的脚印已经被埋掉了了，我也找了好久呢。”

　　“那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不知道，不过今天这么大雪，呆在原地肯定会冻死的。”

　　叶青萝听明清这么说，突然惊慌失措，拉紧了他的手，道：“我好怕。”

　　“不怕，师兄在呢！”明清转过头来，冲她笑道：“师兄会带你回去的。”

　　“好......”

　　叶青萝不知跟着明清一起走了多久，只觉两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我走不动了……”

　　前面的明清也是气喘吁吁，他有气没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在叶青萝头上拂了拂，拨下了一些落雪，“再走几步，就到了。明因，乖哦……”

　　“可我真的走不动了……”叶青萝带着哭腔道。

　　“那我背你吧！”

　　“嗯……“

　　明清在这漫天雪地里不知又行了多久，终于精疲力竭，一步也迈不动了。他放下叶青萝，一屁股在在雪地里坐了。叶青萝刚刚在他背上睡着，现在正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到了吗？”

　　“没有。”明清喘了口气道，“咱们先休息一下吧。”

　　“好。”叶青萝觉得冷，缩了身子蹲到明清身旁，可依旧是冷。她抬起明清的胳膊往他怀里钻，“五师兄，我好冷。”

　　“那我抱你啊。”明清抱了叶青萝，两人偎依在一起取暖，叶青萝在明清怀里渐渐睡了过去。

　　到底多久过去了，她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铺了羊毛垫子的大床上，师傅在一旁与人低声说话，“这孩子现在如何了？”

　　“不是很好，咱们要再迟一点找到他们，估计这大的就不止是冻坏几根脚趾这么简单了。唉……也亏了他了，这么大的雪，将防风的羊皮袄脱了把小的包住，不然，估计连这小的也得搞个伤残呢……”

　　“明清这孩子一向懂事......就是不知道他们俩为何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等孩子们醒了再问问吧……”

　　“哦……”

　　叶青萝头脑迷糊，往日的旧景一扫而空，耳畔传来几声低语，这声音如春日里的和风，带着些许暖意和湿气，听起来像是明清在说话，可又觉不是。“五师兄.....”她喃喃，“我好冷。”

　　“嗯，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你不要走。”

　　“好，我不走。”

　　叶青萝再次昏睡过去，这次见到的却是成年的明清。他一身素白，走在她前面，与她隔了几步之遥，可叶青萝使出全力却始终没办法追上，“师兄，你等等我啊……“

　　明清没有答话，也不回头看她，只匆匆赶路。

　　“你要去哪里？”叶青萝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双眼盈满泪水，边追边喊，“别丢下我……”

　　明清不为所动，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叶青萝悲痛欲绝，失声痛哭了起来。

　　张兰山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忽觉腿上凉凉的，湿了一片，眯起眼睛伸手在叶青萝脸色摸了摸，发觉她在哭，忙从怀里掏出巾帕给她擦了，柔声道：“明因乖啊……不哭了啊……”他像哄孩子一样哄她，“明因又是哪里痛了？”

　　叶青萝还陷在梦里，没能清醒，她昏昏沉沉，拉了身旁那人的手，紧紧握了，不愿松开。张兰山自知她现在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心中悲苦，可抬眼瞧见窗外已经泛白，今夜终于熬过去了，怀里这人终于脱离了危险。他长舒了一口气，弯腰在她耳畔道：“明因啊……天亮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才是啊……”

　　“嗯……”叶青萝轻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