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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木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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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手将自己的父亲揍上一顿。
马克的祖父从邻国杜坎的小镇上搬到了特拉维,凭借着出色的钟表手艺很快站稳了脚跟,开了一家钟表店,攒下了不少家资。
在马克生命的最初几年,一切都很美好,富裕的生活,温柔贤惠的母亲,还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可爱弟弟。
这一切都在他七岁那年戛然而止。那一年,马克的父亲开始沉迷赌博,逐渐无心工作。在赌场里输了钱后,便去一旁的酒馆里喝酒。家中稍有不顺心的地方,便对妻儿拳脚相向。
不到两年,家底便被输得一干二净,当掉了店铺后,房子也抵了出去。马克的母亲不得不靠帮别人洗衣服来维持生计,马克也早早进了工厂。马克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昔日里健康红润的脸庞日渐憔悴枯萎,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无钱买药而早早夭折。
但这一切都没能唤回赌徒的良知。
终于,在马克十四岁那年的冬夜,他父亲醉酒后躺在了曼奇街的臭水沟里,大雪覆了满身。
他再也没能爬起来。
第二天,债主追到了徒有四壁到处漏风的小破屋里。
直到现在,想起那天的情形,马克都不由得心惊胆寒,他从来都不敢去想象,如果那天自己没有觉醒,以他当时那瘦弱的身板,那群混蛋会对他的妈妈做出什么事来。
债主们被打跑了,但他们并没有放弃追债。
马克必须要进入圣所,但只有他能进入圣所。他没有选择的权力。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马克不得不每隔几周便请假一次,在债主找到他妈妈前,带她换一个住址。
在马克第十一次准备搬家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拦住了他。
当年彼得的脑袋还没到马克的胸口,他仰着头,用一种颇为小大人的语气对马克说:“我可以借钱给你,还清令尊欠下的高利贷。”
马克完全不敢相信彼得说的话。
当时的马克和彼得连交情都谈不上,虽然他们同一年入学圣所,做了一年的同学,但两人之间有效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事不能怪马克,他热情开朗,性格直爽,与其他人的关系都不错。
大部分哨兵的出身都很普通,在进入圣所前念过书,就已经强过八成的同窗了。彼得的家庭情况在圣所里可以说是一骑绝尘无出其右,而他从小被教育和要求的谈吐和礼仪,在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原因,阻碍彼得在圣所正常社交的,其实是他的年龄。
大部分哨兵的觉醒年龄是13-16岁,可彼得9岁就早早觉醒了。让一群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带一个牙都还没换完的小屁孩玩,属实是强人所难了。
更不幸的是,比起粗鲁无礼冒失鲁莽、咋咋呼呼的同龄男生,举止优雅、礼貌漂亮的小孩子显然更能俘获她们的“芳心”。于是,彼得就这么无辜地被同窗们嫉妒了六年。
刚进圣所的时候,马克确实是有过尝试和彼得交个朋友的。但不巧的是,那时彼得的精神力几乎天天失控,而马克对这方面还没什么了解,每次马克一开口,彼得就开始砸东西。一个月后,彼得骄横跋扈、目中无人的贵族小少爷形象在马克的心中彻底定了形。
所以,马克并不相信这会是块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他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个陷阱。
但当马克回到家中,看着被砸碎的玻璃和被坐在角落哭泣的妈妈,他找出一张纸,写下了借据。
看着借据上的数字,彼得都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句“欠了好多”。
见彼得看着借据没什么动静,马克心底的失望一点点浮出水面。
“要是拿不出这么多的话,麻烦能借多少借多少吧。”
彼得抬头看了马克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开口:“我觉得我应该可以负担的起。”
当天下午,卡特莱特先生就提着一箱子现金将钱如数交到了马克手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马克终于摆脱了那群骚扰的债主,彼得再也没提过这事。
那时的马克很年轻,还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并不理解贵族言语修辞中的含蓄委婉,对他们的财富也缺乏想象能力。
彼得的仗义让马克很是感动,天真的他担心这笔钱的缺失会影响到彼得家的财务情况,整日想着尽快还钱。等他节衣缩食终于凑出一张整钞拿到彼得面前,却被彼得拒绝了。
“你不用急着还,我不算你利息。”
又过了一年多,马克才发现,自己所借的钱对于菲利普来说,虽不能说是微不足道,也可以说是不痛不痒。
*
去年年底,马克终于还清了欠彼得的钱,为此兴高采烈地请客庆祝了一番。众人一番畅饮之后,马克的银行账户数额彻底归了零。
虽然塔不允许成员兼职,但不工作并不代表没有其他增加收入的办法。马克曾跑到地下拳场大杀四方,狠赚了一笔。可惜由于比赛时过于投入,仅仅三个晚上,就暴露了自己的哨兵身份,从此被钉死在了特拉维所有地下拳击场的黑名单上。
但除此以外,马克身无长物,合法增加收入的方法,除了多接悬赏,就只剩下去潘波尔了。
潘波尔的土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许多王国,从未有过哪怕一天的一统。潘波尔的塔是在三十年前才建成的,在那之前,哨兵和向导大多投靠在王公巨贾的门下,担任他们的侍卫或刺客。
三十年多前,克顿侯爵说服议会通过法案,依照格莱纳兰的传统,拨款在潘波尔建立塔和圣所。
纸面上,这个法案的目的有二,一是进一步加强对潘波尔的统治,二则是希望借助潘波尔本地的哨兵和向导能够成为对抗黑塔的助力。
但实际上,克顿侯爵的亲弟弟,当时塔的新任部长丹尼尔·克顿从潘波尔带回来的哨兵和向导,最终都成了他一个人的亲信。
在克顿家覆灭后,安德烈七世立即下令将在洛宁的潘波尔的哨兵和向导全部送回去。而那些人回到潘波尔后,领导了一场暴动,最后洛宁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镇压下来。
潘波尔的塔从此成了洛宁的一个包袱。一方面,洛宁怀疑他们的忠诚,不肯重用;另一方面,洛宁又担心取缔塔后,那些哨兵会被潘波尔的抵抗势力吸收。因此,即使潘波尔的塔已经平静了多年,安德烈七世依然坚持抽调大量人手前往潘波尔,确保那里的塔安然无事。
洛宁这边的塔中所有成员都可以申请前往潘波尔,人员每隔五年流动一次。
潘波尔的生活条件自然比不上洛宁,工作也称得上繁重,但在潘波尔赚的钱是洛宁的三倍。
*
在出发的前一天,塔为即将出发的哨兵和向导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第二天,彼得难得抽出了一点时间,在马克和艾玛临行前小聚了一餐。
餐桌上的话题从马克和艾玛左手中指上多出的戒指,一直聊到了未来的规划。
被问及以后的打算时,亚瑟反问了回去:“你们说,五年后我要不要也去潘波尔?”
这不像是会从亚瑟嘴里说出来的话。
虽然另外三人都有这个感觉,但只有艾玛清楚地知道违和感出自哪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亚瑟的很多时候的行为都有点自相矛盾。说他懒吧,作为一个向导,他刚到塔里一个月,就主动跑去找哨兵学习近身格斗技巧,甚至还列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表,严格执行,从未拖延。但要说他勤快吧,这大半年来,除了被指派的两个任务,他连看一眼悬赏都嫌费劲,每天闲到发慌,宁愿去翻看那些落了灰的无聊资料,也绝不多干一分钱的事。
潘波尔那里可不会有洛宁这边的清闲。
“你认真的?”艾玛怀疑地看着亚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
“这倒没有。只是我想到了我们的王储殿下。”
彼得迅速反应了过来,附和了一句:“也是。”
马克一向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打哑迷,火气忍不住冒了上来了:“把话说清楚一点,这跟提奥王子有什么关系?”
“以王储目前展现出的智力水平和行事作风,等过几年,安德烈七世……”亚瑟停顿了一下,换了个委婉的说法:“等过几年,提奥三世继位,比起特维拉,潘波尔应该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吧。”
这么一说,艾玛和马克就都懂了。
大家很有默契地,一起叹了口气。
“说起来,提奥王子最近是不是跟首席大祭司吵架?有结果了吗?”
马克听闻的版本跟艾玛有点不同:“我怎么听说他在忙着废除《谷物法》?”
“两件事他都在干。”说到《谷物法》,彼得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在王宫的遭遇:“他前些日子还问我,是否支持向贵族征收赋税。”
空气安静了几秒。在不侮辱王室的情况下,评价这个行为显然有点困难。
“往好处想,”马克安慰大家:“或许他不长命呢。”
“奥利弗王子?”艾玛觉得不行:“我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
“不啊,你们想,提奥王子总归要娶妻的,说不定他能迎娶到一个聪明的王妃,留下一个孩子后就生病死了。”马克依旧乐观:“这样我们就会有一个合格太后执政了。”
“比起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太后,我们曾经确确实实拥有过一个值得期许的公主。”亚瑟又叹了口气。
“可惜维多利亚公主的继承权在她弟弟们后面。”彼得也很是惋惜:“一向如此,虽然并不公平。”
历史上,有许多算得上理智甚至贤明的国王,在明知自己的儿子愚不可及、骄奢淫逸、残暴不仁的情况下,也不曾考虑将国家交给自己的女儿。
明明是荒唐可笑的做法,却被视作天经地义。
虽然算不上毫无希望,但马克构想的那种剧本发生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亚瑟做出了决定:“明天我就去写申请书,应该来得及赶在安德烈七世的魂魄前面离开洛宁。”
“不用。”彼得立刻表示了反对,他提醒亚瑟:“安德烈七世现在的健康状况挺好的,再活二十年估计也不成问题。到那时候你都可以退休了,因为这个理由跑去潘波尔,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也是,说不定他都能把我送走。”马克赞同彼得的观点:“要是再努力一下,你可能也会被他送走。”
“可本朝基本没有活过四十岁的国王。”
说着,亚瑟扳着手指头数起了先王们的享年,艾玛此时走了神,她低下头来搅着碗里的汤水,总感觉自己刚刚似乎忽略了什么。
最后,亚瑟总结道:“在此之前,最长寿的安德烈三世也就活到四十六岁。”
马克还想就安德烈七世寿命长度再争论一番,但艾玛却抬起头,明知故问了一句:“彼得,你考虑去潘波尔吗?”
如艾玛所料,彼得果断地拒绝了:“不考虑。”
“那,”艾玛莞尔一笑,指了指亚瑟:“要是五年后亚蒂去了潘波尔呢?”
对于彼得来说,他既没有去潘波尔的必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因此,这个的决定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去留而发生什么改变。
但彼得却犹豫了起来。
“对哦,”马克立刻体会到了彼得的心情:“觉醒十几年了,你也就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向导。”
艾玛瞪了马克一眼,恨不得把自己未婚夫的嘴给缝上。
在座唯一听出弦外之音的亚瑟对着艾玛挤眉弄眼求放过,但艾玛假装没有看见,趁势添油加火:“不过,明年康妮·泰勒就该进塔报道了吧?”
“谁?”马克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
“现在还在圣所的一个女孩子啦。哨兵,S级,精神体是赤狐,和亚蒂的匹配度应该不会低于90%吧?”艾玛刻意矫揉造作的语气听得亚瑟头皮一阵阵发麻:“你是头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向导吧?两个S级哨兵任你挑哎。”
“我听伊丽莎白的。”
亚瑟赶紧拿起白色的餐巾抖了抖,以示投降。
艾玛偷偷吐了下舌头,终止了这个话题。
*
对于此次前往潘波尔的行程,塔的安排是,人员从特拉维上船,沿河顺流而下,入海后开往潘波尔。
因为彼得另外有约,亚瑟便独自到码头为马克和艾玛送别。
艾玛把马克打发去搬行李,自己拉着亚瑟到一旁。
“说真的,你喜欢彼得吗?”
“喜欢。”
艾玛原本以为要在第一个问题上花些工夫,没想到亚瑟会承认得如此爽快,竟一时忘记自己打算接什么话了。
“那你在等什么呢?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看出来了。”依然是爽快的承认。
“你在等他自己注意到?”作为一个过来人,艾玛教育亚瑟:“哨兵都是木头,你要主动一点。”
方才餐桌上,艾玛和亚瑟两人的眉毛都快舞抽筋了,那俩哨兵愣是没察觉到气氛有什么不对。
亚瑟依旧是平静的语调:“我知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搪塞,艾玛讽道:“你知道,你知道怎么没见你上啊?”
沉默了一会,亚瑟给出了解释。
“害怕。”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艾玛冷静了下来。
时下,自由恋爱已经成了一种风气,很少有人再对私定终身指指点点,但世俗对同性的爱情却依然抱有偏见。
“塔里大多数都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只要……”
亚瑟摇了摇头:“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困惑了一会后,艾玛恍然大悟,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亚瑟:“你居然是在害羞?天呐!”
“我……”
这次亚瑟没再否认。
毕竟,他不能对艾玛说,自己害怕的,是别人知道自己真实姓名。
现在还没到坦白的时候,他还没有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