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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仕 ...

  •   双手抚去琴弦的余音,嵇绍笑道:“傻丫头,你才几岁啊,况且我心里已经有一个非要保护不可的人了,你呀,当我妹妹还差不多。”

      南风笑了笑没有说话。

      多年后,嵇绍才知道,命运早已将他们紧紧连在一起,谁也没有逃脱过一个傻字。

      “雨停啦,绍哥哥,我也该回去了,今日很高兴认识你,你是我出府来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欣赏的人,更是......”

      那句更是我想嫁的人南风没有说出口,低头羞笑,拿起自己的弓走出了竹屋,双足一点越过小溪,翻身上了马背。

      大喊一声“踏风,回家”便策马疾驰而去。

      是夜,山涛刚走进竹屋中,就看见嵇绍端坐在琴台前望着绿绮发呆,神态安详嘴角还挂着几分浅浅的笑意,只好轻声唤道:“绍儿,绍儿?”

      嵇绍闻声回神便见山涛一脸慈祥的站在身后,还喜滋滋的扬了扬手里提着的胡饼和鹤觞,不由笑说“山伯伯您来啦,快坐。”

      起身接过山涛手上的东西,扶着他坐在案几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山涛接过茶杯并未饮下,而是四下环视了一圈,像是在犹豫什么,半响还是开口道“绍儿,我今夜来是有事想问你。”

      “何事山伯伯?”

      山涛手里握着茶杯,有些忐忑的望向嵇绍,终是一抿嘴鼓气开口,“绍儿,这九年间我教你为官之道,朝廷的局势你亦清楚,自毗陵悼王早夭后,皇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皇太子虽已册立,但储君年幼,国母病危,皇上宠幸胡贵嫔,现下宫中又传出太子愚笨痴傻不堪大任的流言,将来的事怕是也不好说,朝廷当下亟需人才......”

      “若是你愿意入仕,我可帮你举荐,若你不愿也无妨,不知你作何想法?”

      看着山涛说完后紧张又期待的神情,嵇绍不免心里一暖。

      眼前这两鬓霜白,额上也布满岁月痕迹的人,自父亲离世便将他带到这山间竹屋藏起来,每隔两日就来探望他,给他带一些书籍、食物和换洗的衣服,九年来从未间断,生怕辜负父亲的嘱托。

      有时也会寻来一些花草种子、小鸡小鸭,让他来照料。

      虽然嵇绍内心几番拒绝,但眼前人总会笑意吟盈盈的说出那句“你爹当年就爱侍弄这些,还特别爱打铁,他之前还偷偷跑到闹市中,弄了个铺子给人打铁,也不收钱,给酒就行,那生活啊真是肆意极了......”

      “对了绍儿,你想打铁吗?”

      嵇绍最后还是妥协,心一横,种起了花草,养起了鸡鸭。

      除此之外,山涛作为一个身负托孤重任的长辈还是十分靠谱的,每每到来都会将一些朝中政事、天下局势、边疆战事讲与他听。是已嵇绍虽久居山中,却亦闻天下事。

      如今这竹屋外花草已蔓枝,鸡鸭已长大,时光也在嵇绍的脸上也卸下了稚气,独留一身清雅。

      西风几时来,流年暗中换,眼前的人却还是老了啊。

      嵇绍内心不免涌出一丝伤怀,九年间山伯伯尽心尽力,既将自己的处世之道,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在嵇绍有不同意见时又尊重、鼓励他的想法,此时定是即希望他能入仕,又怕他难忘父亲的事而担忧吧。

      念及此嵇绍会心一笑,“父亲在世时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而今天下大定,武帝司马炎力除曹魏积弊,颁五条诏书于郡国:正身,勤百姓,扶孤寡,敦本息末,去人事。又诏令天下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确是给了天下难得的统一安定。”

      说完又俯身向山涛深深鞠了一躬“做官做的是这天下百姓的官,既如此是谁的天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山伯伯,嵇绍已决定出世入仕,恳请山伯伯帮绍儿举荐。”

      “好好!好孩子,与世沉浮,坚守气节,你能不拘泥于世俗看法,我真的很欣慰,今日皇上任命我为冀州刺史,不日便要出任,不过绍儿放心,我走前定会为你安排好你的事,日后我虽不在你身侧,可若有需要伯父帮忙的你尽管知会,我在朝中还是有些朋友的。”

      山涛眼中的赞许毫不掩饰,目光慈爱的看向嵇绍。

      “怎会突然下了调令?那冀州风俗鄙薄,您如今这把年纪又怎经得起这般折腾,不能再转圜吗。”嵇绍闻言不免有些忧心。

      “绍儿,无妨,非是不能,只是这冀州我也想去看看,冀野纷纭战事多,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古语云‘冀地有险易,帝王所都,乱则冀治,弱则冀强,荒则冀丰,故曰冀州’,此等要地若是好好治理,日后定能成为我大晋的坚实后盾。风俗鄙薄?那我就由我改一改这风俗吧。”

      顿了顿山涛又道“今日朝堂上我是说了不该说的话,相国羊祜为保我才让皇上放我到冀州当刺史,我二人平日政见不合,我亦未想到他会如此,他当真是治世清明毫无私心啊。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得有人去做,我已过天命之年,毕生所愿也不过是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今这朝堂也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山涛举起手中茶杯饮了一口,神情自若。

      而看着眼前两鬓斑白但双目依然坚定锐利的长者,嵇绍内心不知怎得竟也涌出一股男儿志报家国的热血。

      难怪父亲在世时也最为敬仰此人,将他交于山伯伯抚养,即是因为信任知己的为人,亦是希望山伯伯的处世之道能教会他如何去选择自己的未来吧。

      顺心而为,勿教礼法所束缚,这是父亲在世时常对他说的话。

      而山涛却告诉他,不仅如此,还要与世沉浮,坚守气节。

      父亲要看透世事隐而不出,山涛却决然要兼济天下,此等胸怀,怎能不让人敬佩。

      “我明白了山伯伯,父亲曾说,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此生能得山伯伯教诲,是绍儿的福气,这即是山伯伯的心愿,我就在此祝您万事遂愿,身体康健。”

      嵇绍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朝山涛行了一个叩礼,目光炯炯神情坚定。

      “快起来,好孩子,明日我便入朝,我竹林七贤有你这样的后人我也无虑了,早些歇息吧,准备准备,未来可有你忙的呢。”山涛笑着长抒一口气,拍了拍嵇绍的肩转身往门外走去。

      “是,山伯伯慢走。”

      送走山涛,嵇绍一人背倚石桌盘坐在月下,说来也巧,九年前的今天正是父亲被问斩的那一日,山伯伯今日来带了父亲在世时最爱喝的鹤殇,想必也是想祭奠父亲,却又怕让嵇绍神伤,所以并未提及。

      记忆虽只是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可瞬间便将嵇绍淹没。

      九年了,那时还是景元四年,司马氏也还未称帝。

      那日......

      “嵇公要问斩了!嵇公要问斩了!”王二边跑边喊。

      街市上的人一下围了上来。“谁?是那个玉山倾倒的嵇公?”

      “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王二闻言道。

      “大家伙快去吧,三千太学生都跪在邢台前请愿呢,想求朝廷赦免嵇公,朝廷好像并不同意,那般天人之姿,去晚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走走走,诶诶,你可知为何称他为玉山?”人群中有人问。

      王二鄙夷的看了一眼没见过世面的人群,还是开口道“好看的人叫玉人知道吧。”

      “嗯嗯。”

      “人与山比才方知其渺小,你想想这得有多好看。”

      “啊,这般的人究竟为了什么,好家伙连死都不怕。”众人云云。

      “可不是嘛,快走吧,还能抢个好位置”众人在推搡中纷纷赶往邢台,无非是想目睹嵇公风采罢了。

      邢台前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山涛和嵇绍亦打扮成普通农户,藏身于熙攘的人群中,小嵇绍看着跪坐在邢台上一身囚服的父亲,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只不过也就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罢了,本该是在父亲膝下笑闹的年纪,却因为这场变故,家破人亡。

      打记事起,父亲就是如明月如松柏一般存在的人物,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是有让众人倾慕风姿的嵇公,是天下独一个的嵇康嵇叔夜。

      他做梦都想快点长大,成为像父亲一般的人。

      而今,不过十载,父亲不过四十,就要天人永隔。嵇绍看着离他不远处的嵇康,心里说不清是委屈、难过还是愤懑,为什么父亲就不能转寰,不能妥协呢,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走上这条绝路呢?

      父亲的心里,难道就没有自己,没有家人吗?

      念及此泪忍不住就夺眶而出,却又怕别人看见而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山涛低头看着身旁的孩子,默契的没有拆穿他,就只静静的站在他身旁陪伴他。

      邢台上的嵇康看着台下跪着大喊“请赦免嵇公”的太学生们神情欣慰,又回头看了看太阳的影子,知道离行刑尚且还有一段时间,便转身对行刑官笑道。

      “少时,我曾游玩洛西,有一古人曾赠我一曲,名曰《广陵散》,从前有人曾跟我学习此曲,我总是吝惜不肯教授于他,如今想来真是后悔,这广陵散怕是要失传了,大人,我想再弹奏一曲,不知大人可否允准?”

      行刑官虽是奉命行事,但他也深知嵇康的名气与才情,而如今这已是遗愿又怎能不满足,于是吩咐人抬上嵇康的爱琴,又让人送上了一壶鹤觞酒,也算是为这位名士送行了。

      片刻后,琴声铮铮,响彻天地。

      像似诉说着主人内心宁死不屈的气节,又像是在轻声安慰诉说为这弹曲之人送别。

      众人沉浸于此袅袅仙乐久久不能回神,既惊叹于有幸听到此等荡气回肠的曲子,又惋惜于这竟是人间绝响,再看那邢台上即将消散的飘逸绝尘,霎时间都又悲痛不已。

      曲毕,不参杂一丝感情的声音强行拉回了众人的心神。

      “时辰到,行刑。”

      嵇康粲然一笑,衣袂翻飞,那双眼最后再看了看这天地众生,举起鹤觞一饮而尽,仿佛真如仙人般正欲乘风而去,这世间万物又有谁能入他眼中。

      山涛将嵇绍的头埋进自己怀里,不让他去看那一幕,嵇绍的模糊的泪眼中只留下了父亲最后的笑容。

      血染邢台,那般仙人之姿,飘然倒下,独留众人暗自悲泣。

      人生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一曲广陵散,人间再无嵇叔夜。

      回忆渐远,嵇绍垂首望着手中的鹤殇痴笑,一滴透明液体却顺着眼角滑落,滴进杯中惊起层层涟漪。

      “父亲。”那两个字伴随着轻声叹息,寂静长夜无人应答,仰头举杯饮尽杯中酒,轻声道。

      “孩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细碎星子洒满天空,清凉夜风挟带雨后破土而出的淡淡青草芳香吹来,许是清风霁月太多情,又许是杯中酒香醉人心,嵇绍胸中涌过万千,脑海里却莫名浮现的都是那人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静。

      只见过你一次,未来得及问你姓名,还害你受了伤,而今我终于要入仕了,为这天下万民谋福祉,为自己的一腔热血能挥洒,亦为能站在高处早日寻到你。

      寻到你,跟你说声对不起,多谢你。

      因为你,我才敢再碰这琴弹这曲啊。

      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不过,这凉薄世间,多谢你了。

      嵇绍举起酒壶,将那剩下的鹤觞酒一饮而尽,些许琼浆顺着下颌滑落至胸前,眉眼里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

      天上星月,为之失色。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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